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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来自池雪的出现。
至于池雪何许人也,最初我也一无所知。
初见池雪是在图书馆。最开始关注她的理由是她从不在图书馆看书。本没什么,习惯把书借出去看的人多的去了,而且说到底哪种类型的人不是多的去了?
但池雪有点与众不同。
不是长相与众不同,虽然我第一眼看去她确实漂亮,漂亮的头发漂亮的眼睛漂亮的耳朵漂亮的鼻子漂亮的嘴巴。但世上有更漂亮的人,这点我心知肚明。
也不是穿着与众不同,穿着绝对谈不上出众。
不是借的书与众不同,木心三毛张爱玲,朱川凑人哈代马尔克斯,虽然从不借专业书,但借的文学类的书挑不出毛病,有些是大众化的书,有些是没能大众化的书,但都中规中矩,不论是在文学世界还是与之有交集的现实世界。
是什么让我觉得不同?
是——
是举止。找书时、借书时、还书时的举止。池雪的一举一动都甚是不同,不同得仿佛是从哪个时光山洞里学来的:找书时从不抬头,只借书架低处的书;借书时绝不开口,嘴唇紧紧咬闭;还书时断不停留,让人产生她轻轻抛出的书还没从空中落到地面,人便夺门而出的感觉。
这不是冷漠,我觉得,因为她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悦。只是不抬头,不停留,不向或许看来闷闷的图书管理员搭腔罢了。是一种单纯的封闭,一种不捂耳朵也不闭眼睛的拒绝。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抗拒,宛如绝望,而且宛如得很彻底,就好像无法拯救。也有沮丧般的无力,既是她自身汹涌而出的无力,也是旁人无法介入的无力。无力得就好像大海,表面平静,但只有久经过风浪的人才会知道,水面下蕴藏着怎样的沉重和锋芒。那像地雷,阳谋一般明明白白的地雷。仿佛只消一开口,不远处的积木森林便会瓦解轰倒。辛辛苦苦鼓起勇气搭建的积木森林。
眼睛里另外还有一丝灵气,让我觉得那很不同。那不是天真无邪的不染真善美也不染假恶丑的灵气,也不是历尽沧桑后大彻大悟心如菩提身如明镜的灵气。是一种慢慢懂得人生的灵气,我找到一种或许正确的说法。一种正在暗面生长发育的灵气,也许半途而废,也许终能稳稳贯通。那灵气是好是坏难以断言,却是此时她所需要的,我有这样的感觉。
她也正接受着变化,就是说那种到头来谁都会经历的变化,那变化正改造着她,她好像在抗拒,又似乎在期待。
怪啊。
我对她实在有些好奇。
“那个学姐怎么了?”我终于问道。当然仔细思考会找到更好的说法,但思考了一会,却发现只有这一种表达方式恰到好处。我不太爱读书求知,也不太喜欢严肃思考。心里固然喜欢胡思乱想,但嘴上说出来的却难得高深。此乃先天使然,亦为后天养成,两者皆是。人就是这样,是由复杂堆砌出来的。我又开始胡思乱想。
“哪个学姐?”格克伦想了半晌,哭笑不得。
“一个经常来这里的学姐,比较奇怪。”又是一种失败的说法,听者依旧一头雾水。
“有时无意间对视了一眼,便会惊慌失措立在原地,好像丧失了动弹的力气。”我在心里努力遣词造句,“借书还书时没说过一句话,头发很长,前天来时穿的淡蓝色外套……”
“是池雪。”格克伦静静打断我。也奇怪,他打断我的方式是那般的轻微,就好像降落的是被层层弱化过的乌云里的阴雨,这种打断竟不使我感到丝毫不快。
“池雪,美术系的,大三。”他说。
“池雪?”
“就是‘柳上烟归,池南雪尽’那个池那个雪。”
“什么归?”
“……‘南园池馆花如雪,小塘春水涟漪’听过没听过?”
“没有。”
格克伦便伸手从桌上够来纸笔,写下“池雪”两个字,写罢,掏出一根烟放在手上把玩,把玩一阵后走了出去。
“好像是这个名字。”我对着格克伦的背影说。那个学姐借书证上是这个名字吧?我没有印象。
我也走了出去,那时是十二月份,天气微凉。楼下长廊的藤蔓下,一男一女弹着吉他悠悠哼着恋歌。格克伦在窗户旁安静地点燃烟,自顾自抽了起来,窗外摇头晃脑的小风慢慢吹散他吐出的烟圈。
“前男友自杀了。”格克伦抽完烟后突然开口。
“谁?”
“池雪的前男友。”格克伦盯着我的眼睛说,“将近两年前的事,当时全校皆知。”
?
“是突然自杀的,调查到一个程度后没发现什么可疑点就撒手结案了。学校尽全力压住了消息以免影响招生,所以你不知道。其实和学校没有任何关系,但就怕有图谋不轨的人无理取闹。”
“所以留下阴影了吗?”我想起池雪身上那雾一般的气氛。
格克伦将第二根烟掐死,重重吐出一口不算黑的铅色烟雾,没再说什么,往图书馆里走去。
没过几天,我专门去美术院里找过池雪。说是找,其实是看、远眺。
那是一个冬雨霏霏的午后,学校里大部分的树都枯叶尽落,老态龙钟。街道地面的砖头似乎比阳光天气里的要坚硬少许。我独自在路上慢慢走着,其间一两个学生独自骑着单车与我擦肩而过。我看着彻底没有锋芒的天空,看着阴云边缘细微的棱角,不久就走到了美术院门口。
略一踌躇,我用双肩顶着微微有的冷风走入院内,然后顺着柏油路走入美术楼内。
入眼是和其他院系不同的场景,是风景。前厅是古典风格,设计了深棕色木地板与透光玻璃穹顶,光从阴乎乎的天上洒下,厅内丁达尔效应陡然派生。我想如果天气晴朗一点这里一定很好看。从左门走入第二厅,是一条色度适中的长廊,左右墙上挂着以达•芬奇为首的艺术大师群英像。然后是第三间,设计成包豪斯现代风格,方形房间的正中央是两面相距两米的巨大硬直展览墙,它们背对背从地面一直生长到两米五左右的高度。我在这里停下,绕步欣赏墙上的画作。
都是在读生的作品。右墙外侧是某个人的系列画,写实风格,色彩明亮;内侧是另一个人的系列画,四幅人物像,整体氛围稍感神秘哀伤。
在左墙外侧找到了一张署名池雪的画。旁边标签写着画名,《海上沙漠》。
我停下脚步,仔仔细细看那副画,看了许久。
画的构图很大胆。正方形版面正中间是一座正方形的岛屿,岛的四面是海。海上的孤岛。岛上有十余棵树,围成一个竖向的椭圆,椭圆中间则什么都没有。
另外,在平面上构架立体感,理应调动光与影的力量。但是,光与影在这里却失去了技巧性。因为创作者架空了光影,或者说是放弃了光影。创作者让光与影分布得出奇的均匀,就像寻常的二维画那样。但其中分明有立体性。我感觉到。那不是技巧孕育的立体感,而是内容支撑的三维空间。
放弃光影的意思似乎很明白,是在说“看内容吧”。
于是我倾力寻找藏在光与影已经死去或者说是从未出生过的方形画纸深处的内容。
线条构成画的骨骼与经脉,我想。换言之,线条才是池雪这副画的内容。色彩只是附着其上的肌肉与流淌其间的血液,而我知道池雪意不在此,于是循着她定的规则只去看线条。
因为这是她的世界。
我直勾勾盯着画,直到再也看不见包豪斯房间里的灯光照射在画上引起的光影不平衡,直到最后连色彩也忘记。只剩下线条,流畅、受阻、又接着流畅、接着受阻的线条。无数线条。
于是我似乎看到了真正的内容,看见了真实的池雪。
之后几周我又多次前往美术院,其中只有一次见到了池雪在画室画画。
我在门口看了一会,当时画室里有十来个人,其他人都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埋头画画,只有池雪没有抬头。我绕到后门去看池雪的画,看见画纸上是些不连贯的线条。那时池雪似乎心有感觉,转头看了我一眼。我对她微微一笑。
之后却再也没在画室看见过池雪。但她未完成的那副画留在了位置上,依旧是些看不明白的线条,表明着池雪可能很久没有来过了。
有那么几次,我有点后悔,为什么当时池雪在画室的时候,自己没主动上前,告诉她我觉得自己看到了她的真正的《海上沙漠》。虽然,这也表面我可能知道她心上有伤。
但我还是很想告诉她,我看懂了。
一天晚上,我和格克伦在图书馆前台闲聊,池雪来了。
格克伦漫不经心地轻轻吹了声口哨,就低下头去看书了,看的是《源氏物语》的上册。
我拿起下册,看了眼封面,是丰子恺翻译的。打开书,假装翻看,然后注意着池雪,料想她会先还书再借书,并且不会说一句话。
结果果然没错,她归还《漫水》后借了《丧钟为何而鸣》和《月亮的光是借来的》。借完书旋即飘然远去,穿的棕色相间红色的低领毛衣外加米黄领衬衫。
目送她远去,我愈发对这个谜一样的女子产生好奇心。
我知道谜底大概是什么,因为格克伦说的很详尽了。但我还是觉得池雪像一则难以解开的谜语。我知道自己也许难以靠近她,因为她的气场便是让人难以靠近的气场,但我也知道,那气场越是厉害,我恐怕就越会努力去靠近。结果如何不到最后一刻我绝对一无所知,但哪怕是最坏的结果又会坏到哪个地步呢?再说,多久才算是总算到了最后时刻,十年后,百年后,千年后?我不停的如此想着。
过了许多年我才记起,自己的决心是那时下的。人活着本没必要对自己对别人许那么多承诺下那么多决心,但假如真正心痒了心动了却按兵不动,人生该会多么无趣!人存在的意义之一便应该是要深呼吸,要行动!
人为什么每每期望完成壮举?我喝着凉到脚指甲的冰镇果汁,边努力思考找说法,许久许久未找到。
“是荷尔蒙让人产生了错觉,让人觉得自己力量无穷无尽,有付出必有收获,有缺憾必可努力让之健全,天上有乌云必可通过奋力拼搏让之湛蓝,心心念念必可占为己有。巴期,你要知道,很多时候我们努力做一件事并不是在赌一个或大或小的概率,而是首先便相信了事情一定发展顺利自己一定成功,这种时候概率是靠边站的。”我问出口,格克伦思索片刻,回答我说。“谁都会有觉得自己不一般的时候,不论嘴上说的是什么样的漂亮话。就是觉得自己不一般:我经历过你们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拥有独一无二的面孔,拥有只有我拥有的DNA。”
“另外,我下次做果汁会记得不放冰块的,你说的没错,毕竟已经入冬了。”格克伦最后说。
很久很久很久之后,当我从复杂的人生中稍微回过神来,想起了听完格克伦一席话后我内心所想。那时早难以激动,却万分怀念。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我就是觉得自己很不一般。我经历过你们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拥有独一无二的面孔,拥有只有我拥有的DNA。你们抛下了池雪,哪怕明知这很残酷。而我不想这样,我想做点别的。而只要我想,我便无所不能。而成功往往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越想越坚定,仿佛自己正在100米赛场上领跑,力量充满全身。
这是青春期荷尔蒙带来的盲目与错觉吗?时至今日我都不敢断言。但当时,要是有机会,我知道自己一定会把这些决心毫无保留的讲出来,无论是对谁讲,无论听者听到一半会露出什么样的微笑——就是那么一种豪情壮志。
总之希望倾诉,希望能抒洒满腔情感。
而事实上,没过两天,我就与池雪站在了一起,面对面的。
(未完待续)
(我一直用的是手机端,没办法弄链接,感谢嘉宾“奥农达加的小子”在我前文的章节底部都加上了链接,帮大忙了!)
(隔日更新,感谢支持)
来自十二公里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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