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者的福音——“大放河口”
有人对1957年宝安县的反“退社风”有一个形象的比喻:“牛不想喝水,按了牛头也不会喝。”
宝安县那些被强迫入社的农民,还有那些被镇压、被批斗的人们以及他们的亲属,在无法改变的现实面前,比起内地的农民来,多了一条出路,那就是:逃港。
逃港,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一直被定为“背叛社会主义”的行为,并且认定造成逃港的原因不是什么大陆政府在政策上的过失,而是外部台湾、香港的美蒋特务煽动的结果,是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的结果。逃港者,就是叛国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30年逃港的潮起潮落,可说是中国政治稳定与否的晴雨表。我在笔记上,用红色波纹线详细标明着30年来深圳河上偷渡的情况。波纹线在1952—1956年的一段,变化是平缓的。波纹线没有大的起伏,甚至出现过“0”的记录。
很明显,国民党在大陆势力基本被消灭、一大部分持不同政见的人早已放出去香港。国内政治清明。政局稳定。
这个态势在1956年下半年后出现了明显变化:红色波纹线在1957年后更突然急剧动荡,随之上升。毋庸置疑,这表明国内政治斗争开始激烈,一部分群众对政治、经济的状况不满而开始“背叛”。
红色波纹线节节上升,开始是每月偷渡几十人,接着是每月出现数百人,到了1957年的6月以后,猛然上升到每月近千人,最高上升到7月的几千人。
这就有点反常了。
如果这仅仅是因为不满“入社”而引起逃港,它应该是断断续续的,不应该形成集中的大规模的偷渡期。陡然上升的“水银柱”仿佛在提醒我,这后面有个什么事情在推动着“逃港”。
难道在1957年的六七月份,宝安县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份题为《关于对人民群众“放宽”来往香港问题的意见》吸引力我的注意。
报告称:
由于英方的坚持,1956年3月以来,中英双方实行“出入平衡”政策。即香港每天过来多少人,深圳这边就只能每天让多少人过去。由于要求去香港的人数大大多于香港来大陆的人数,宝安、东莞、惠州一带成千上万要求去香港的群众,探亲的要求不能得到批准,造成了不少群众选择了“偷渡”这条路。
报告说:“对于人民群众去香港的问题,采取放宽还是继续从严呢?我们认为放宽些好。”
报告大胆地提出了设想:“目前国内尚不能完全消灭灾荒和失业,我们既然不能包起来,去香港打工这条路就不应该堵死。”
在这里,作者把“逃港”改用了一个好听的名词,叫做“出港打工”。十分聪明。报告还认为,与其造成群众与政府的对立,不如把“出港打工”的这道门打开得更大一点,更“放宽”一点。
表面看,这份报告没什么,而细看则柔中有刚,内含着要求“对港政策”改变的潜台词。
那么,广东省委是怎么样对待这份报告的呢?
广东省委很快就批准了这一报告,同意“放宽”。
进一步说,宝安县委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突然想上面提出要“放宽”呢?
看来是农村政策出现了问题。农民对强迫入社不满,整风整社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群众对政府的信任,造成偷渡香港。宝安县委难以控制局势,只好请求上级“放宽”让一部分群众去港。
这似乎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解释。
但同时另一个反过来说的解释是:群众逃港越多,应该只会促使宝安县把边防卡的越严,为什么反倒“松”了?
是不是有一件“突发”的事情,让宝安县委无法“卡”下阕,从而有理由要求上级把政策放宽?
终于找到了:也许65岁以上的广东老百姓会记得,1957年的三四月,对于依靠田里的收成来填饱肚子的广东农民来说,是一个难熬的春天。一方面是政治运动,开会斗争;一方面是青黄不接,粮食紧张。1957年春,粤北地区发生了一次大水灾,致使数以万计农民失去了家园,大批农民自北往南避慌。当色,广东的男不饿,宝安、惠阳一带没有受灾。于是,流浪到广州一带的成千上万灾民,又涌向广东南部。
广东省委文件《中共广东省委转批宝安县公安局“关于外省、外县居民大量流落边防区的专题报告”》称:流亡到深圳边防线上的灾民,手里拿着乡里、社里开的证明,拖儿带女、哭哭啼啼,成千人围聚在罗湖桥海关一带,口口声声要到香港去“投亲”。如果说不让他们缺,就躺在罗湖桥上不起来。
那时,从香港来往内地的旅客,都要在深圳罗湖桥下车换车。深圳镇上灾民集体要饭的场景,被“港澳同胞”看得清清楚楚。不少右翼记者抢着拍照,港台的报纸上,立即登上了“粤北大饥荒,数万难民南逃边境”、“共党政权料难维持”的醒目标题。
对于灾民流边,当地部门十分为难,因为数万群众来边,无论在治安上或者食物在供应链,都成了问题。于是向上反映这种情状:“由香港翻来的同胞十分难过,买东西给他们吃,造成政治上的不良影响。”希望引起上级重视并尽快解决。
按照往常做法,那些擅自进入边防,而且在“影响着共和国形象”的人,是要被强行驱赶离开罗湖桥的。但是,这次却格外“宽松”,非但没有强行遣返裙则,反而在一些场合替流浪群众说话:“既然人民群众有困难,我们能见而不管吗?”
这样,在“强迫入社”而导致群众逃港的情势下,本来就希望上级“放宽”的宝安县委,由于灾民事件的出现,找到了更多要求放宽的理由。
上级,即广东省委,分明也在配合宝安县委的要求。
很快,1957年6月29日,广东省委、省人委便向各地批转了广东省公安厅的报告。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大陆对外第一次向香港的“放宽”就这样出台了。
放宽的范围包括:“珠江口以西近澳门的地区,包括广州、佛山、珠海、等11个县、市。”这中间,宝安县边防开发的程度是最高的。出境的“秘密口子”包括“沙头角的梅沙、盐田、福田区的沙嘴、沙头、石下、沙尾,南头区的白石洲、后海、粤海门、湾下,蛇口等地。”
这就是年纪在65岁以上的宝安县老人,至今记忆犹新的所谓“57年大方河口”!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某种原因的打断,文件所设想的还将“正式放宽和取消入港限制”本来很有可能成为广东省委的下一步决策。
但是,谁也没想到,文件下发不久后突然被收回。
这是因为情势的发展,突然变得不可控制。
风集云汇,仅仅两三天时间,广东各地成千山万的群众,黑云一样涌到深圳河边来了。边境的铁丝网边涌满了群众,边防也承受不住了。各种告急的汇报不断发到宝安县委、省政法边防部甚至中央桌上。汇报材料称,有情况表明,群众外流正在逐步蔓延到内地,湖南、广西农村,已有数县得讯的群众准备逃港。
港英当局也慌了。香港的报纸惊呼:“共产党偷放河口,难民潮水涌港!”“中共违背对等原则,出入平衡遭破坏。”
不良的国际影响出现了:英国的本土主要报章都在显著位置报道了深港边境“难民涌入香港”事件。英国政府立即向北京发出了“照会”。
香港的左翼人士也向北京发起惊呼:“如不迅速采取措施,后果十分严重。”
北京也紧张了,直接质问宝安县委是怎么回事,命令“从速反映情况”。
在难以控制的形势面前,广东省委、宝安县委,都不敢再走下去了。
深圳河边的铁丝网下,荷枪实弹的部队增加了,有行动的地富反坏分子,如参与偷渡,可以被判刑,以至枪毙。
这次逃港潮来的快,去得也快。不到几天的时间,深圳河边境就恢复了平静。
中国农民的盲目性,常常是盲目而起,盲目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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