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性
阿贵沉默寡言好几年了，开始家里人都很着急，不知他到底怎么了，不管怎么问，他都说“好着呢。”见他吃睡正常，也都各自忙手头的事去了。
家里无论老少，各有各的天地，谁还没有个几天小情绪呢！可是，那个行动不利索的老母亲，对阿贵的衣食住行更是叮嘱个仔细，话也特别多起来，阿贵也只是随口应两声，也就那样了，日子还是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阿贵的同事，也没有人留意他的变化。阿贵在大家眼里是那种实在人，不多话，也不多事，就是活可以多干。经常的加个班，值个班，辛苦的事儿总是与他有缘。领导把重要的工作交给他，他觉得是对自己的重用，干得很用心，领导也很放心。办公室负责人把活交给他，他很尽心，办公室的人也不用多操心。同事们老的家里有人病了，小的家里小孩没人接了，同龄人说是有亲戚朋友来了要见，经常也会给阿贵说让帮忙，后来就直接丢给他了。阿贵很热心，来者不拒，也不厌烦。慢慢地，大家都觉得阿贵脑子可能缺根弦，像他这样的也太少有了！要不就是傻子吧。只是大家心照不宣，无论谁，都把他呼来喝去，就连他心目中很尊敬的领导也把他直接忽视了。后来阿贵常常沉默寡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反倒是更习惯老黄牛一样的阿贵了。好脾气的阿贵就这样待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已经进入中年的深水区了，连个副科的帽子也没落到他的头上。但他心里很感谢党的好政策，因为有了公务员法，他的工资已经相当于副主任科员了。因为有了八项规定，那些车水马龙、推杯换盏的热闹场面以前就与他疏远，现在几乎看不到影子了，大家都能安安定定的在岗位上做事。现在他被使唤的频率少了，阿贵竟然有些失落，但确实是不那么累了！如能按点下班，还能回去帮老婆买点菜，甚至还能把稀饭熬到锅里，他觉得很公平也很平静呢。事实上，中年人对他时有冷嘲热讽的，有嫉妒的，担心提拔的机会来了，他的票会多，成为竞争对手；年长的有些同情他，眼看着那些精灵会来事不如他的人大都提拔了，他却成了一个老科员了；年轻人大多都喜欢他，他会在工作中，从业务的探讨到知识交流，甚至人生成长中的点点滴滴都会倾囊相授，帮助他们，像兄弟、孩子们那样对待那些年轻人，自然也很包容他们的任性。领导却是离阿贵越来越远了，因为他是越年长越守规矩，坚守底线不越雷池一步。试想又有哪个领导会喜欢这样一个刻板棱角分明的人呢？！他经常把写好的材料交办公室，办公室同志有时忙了，让他直接交给领导，他就说有规矩就不越位了，办公室就有人议论说他倚老卖老。那时候总有机灵的小年轻自愿跑这个路，阿贵很感激，使唤他的人就心里有了小九九。其实阿贵内心是很想直接把自己熬夜写的材料送给领导，因为领导每每的大视野、大手笔、大境界的点拨，和准确用词的修改，让他茅塞顿开，心里像喝了蜜一样，他觉得自己写材料的能力都提高了！如果让办公室同志拿去给领导，再转回来让他修改，给他的要么“不行，重写。”要么就三言两语那里不行，怎么个不行，问不出个所以然，还给他戴个二尺五：你是咱单位的笔杆子，三两下就好了。这下可好，阿贵就会思前虑后，苦思冥想的锤炼稿子，一遍一遍加班。时间紧了，大家都加班，写稿子的只有阿贵，其他人打打酱油，谝谝热闹。后来他为了清净，就一个人闷在房子里写啊写。等稿子一出来，办公室就忙开了，安排打印。负责人就在打印出来的纸质版上红笔、蓝笔把个标点符号和“的、地、得”的字改来改去，看起来修改得花花绿绿一大片。随后，再拿上此稿和新印稿小跑着去领导跟前汇报。还忘不了摆拍几张照片发个朋友圈或者动态：深夜，我们继续努力……这样的工作是日常。当然，阿贵很佩服办公室的负责同志。再大的会议、活动现场，他们都安排得有模有样，甚至不拿稿子，普通话主持的很溜，人也精神得每根黑发都冒着亮锃锃的油迹。此时的阿贵，摸一把自己的花白头发，觉得那副科级离他是越来越远了……
事实上，阿贵在单位里很有人缘的，加之工作是最敬业踏实，也是做的最多的那一个。阿贵自以为评先进时会轮到他，因为就是按资历轮也该是他了。他就是想当一次优秀公务员，那样就会很满足，很开心。可是，小单位人也不多，只有一两个名额，就一直没轮到他头上。眼看着他们一个个不是提拔就是外调，他就像个冷板凳，总是被坐热了，放凉了，如此反复。如今四十出头了，在家里总是教训孩子要如何如何地做人做事，教育媳妇不要攀比，要洁身自好。却在单位里红火得就像门口外的垫脚石，却总是蹬不了大雅之堂……阿贵就像单位不离不弃的影子，一直和单位同呼吸，共命运了二十年了。单位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单位，阿贵想着，也就一直就这么坚守着，坚守着。
单位的工作最忙碌的时候，就是各种检查验收了，特别是脱贫攻坚。大家下乡的下乡扶贫，汇报的汇报，整理资料的整理资料。阿贵是单位的百宝箱，谁啥不会了都找阿贵，阿贵的心最活跃了，此时也很有成就感，忙碌着，愉快着。
有一次阿贵和室主任加班到晚上十点多还没吃晚饭。当阿贵终于把写好的综合总结汇报材料打印好交给室主任时，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像往日一样说要出去给他和年轻的主任买点吃的，主任说：“饿过了，也不饿了。你把电子版发给我，我再看一下，你赶紧回去休息吧。”阿贵很感激主任的体切，老母亲身体不适，爱人从从老家接城里来了，他得赶回去看到底啥情况。虽然主任不知道这些，阿贵却是感动得眼眶湿湿的。当阿贵锁了办公室门，急急走向厕所去的时候，路过一把手门口，看那灯也亮着，就放轻了脚步匆匆走过。心想当领导也很不容易啊，这么晚也在加班，也不知吃饭了没有。“你这两年写材料进步很快嘛！你一个人加班吗？”阿贵听出这是领导的声音！心里激动地像兔子在跳，时刻等着室主任一声：“还有阿贵呢，他刚走。”阿贵想等室主任声音一落，他就会边敲门边说：“我在这里呢！”可是他却听到：“我一个人加班写的，他们白天工作忙太辛苦了，上有老，下有小的，让下班都回去了。”领导“”嗯”了一声，阿贵一下子呆愣在门外了！领导那一声“嗯”，阿贵听出了赞许和认可，甚至欣赏，听出了上级对下级的怜香惜玉……“。”家里让我到县上来锻炼，还真是受益匪浅啊！”阿贵听见室主任一声感慨后，没再停留，很快郁闷得离开了。他把脚步放得更轻，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小偷似的无地自容，还有些许委屈和无奈……阿贵突然没了尿意，只想着快点回家，看看老母亲身体到底怎么样了，轻轻的急下楼，在大门外扫了单车，飞也似地逃回去了。
阿贵轻轻开了家门进去，母亲已经睡了，上高中的儿子房间的灯还在亮着。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敲开了门，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递给孩子。儿子抬头问爸爸有什么事，脸色怎么不好。阿贵带着灿烂的笑容说外边夜凉，骑车子冷，叮嘱儿子学一会就早点休息，不要超过十一点。当阿贵走出儿子房间准备闭门时，再回望了儿子一眼，儿子也抬头回应着他暖暖的目光。爱人听见开门声后，已经默默给他热了饭。阿贵问：“妈情况怎么样？明天我请假去医院给妈看病吧。”爱人故作埋怨的笑曰：“你还舍得请假？！若等你的话米汤馍都凉了！我今天已带妈去医院看了，老毛病，最近农活累着了，血压升高，到附近诊所打几天针，在家休养就好了。你上你的班，我请几天假就行。”阿贵歉疚地看着这个跟着他，买房欠债累累，整天节衣缩食的黄脸婆老婆，喃喃地说了句：“一天到晚累的，你早点休息吧！”爱人很少听到这类体贴话，抬头温情地瞅了一眼曾经帅气高大，如今有点佝偻的半老头，只“嗯”了一声，就回房间去了。留下在餐桌旁默默吃炒米饭的阿贵，伴随他的是孤单的影子。那影子在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更加孤单矮小，不注意，几乎是看不到的。
阿贵吃着炒米饭，发现不知旁边什么时候也有一杯热牛奶，阿贵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这牛奶只是在儿子上高中后，每晚夜宵给孩子必备的。他们夫妻俩只是在牛奶快过期了，才偶尔喝一杯的。此刻想起了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一根接一根的劣质烟熏得眼睛疼，一杯接一杯的浓茶刺激得胃发酸。烟是自己买的，茶叶也是，为这些花费没少挨老婆的数落和埋怨。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怎么能给家里改变一下拮据的面貌，阿贵低下了一向心高气傲的头……看到指缝已经发黄，忽然感觉隐隐尿意萌生。阿贵来到卫生间，揭开马桶盖子和垫圈，竟然再没有出现以前那种写完稿子，一泻千里淋漓尽致地畅快。那星星点点的痛，就像潜伏在心里十多年的忧郁，怎么也化散不开来……
第二天，阿贵同样早早的起床，给一大家做了早点，自己却拿了个冷馍上班去了。到单位，看见一脸灿烂的室主任给他打招呼，阿贵也像以前一样，回应了一个微笑。只是那一声习惯的敬语：“主任，早！”竟然说不出口了。主任等了片刻，见没有下文，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问了句：“昨晚没休息好？年龄大了，悠着点哦！”以前的玩笑话，今天觉得就像夜莺，云里雾里的听得刺耳。阿贵只是随意“嗯”了一声，就匆匆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忙碌去了。
从此，阿贵的话更少，事干的更多了，所有的工作都是来者不拒，大家都习惯了。阿贵内心挣扎了好些日子，不想再把命运交给身外了，他决心考研究生和法律资格证。名牌大学法律专业毕业的阿贵，自己觉得考个法律资格证应该不难。他要为自己的生活添点不一样的色彩，为他家以后日子的改变做些积累。升副科的事，他也不再去想了，一切随缘吧。
沉静下来的阿贵，简直超脱了。大家都觉得阿贵工作，办事的效率和能力突飞猛进，做人也是更加随和，还能和大家打成一片了，再也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老好人了。一次群众集体上访，室主任没在，一个阿贵舌战群儒，把几十号上访的人员说服，既解决了遗留问题，又提升了单位声誉。一次上级领导来检查，领导没在，室主任也没在，几个小年轻人说不清楚工作业务上的事，喊他到上级领导面前。阿贵应对自如，思路清晰，滔滔不绝……
在阿贵儿子顺利考入名牌大学的那一年，单位领导找他谈话，说要提拔他。他想着这也许又是一次许愿，心里更惦记着刚领到手的律师资格证书，就随口说：“室主任很能干，也年轻，提拔他吧。”“你也知道，单位前些日子测评了，你的民意很好，我推荐你当副局长，组织很快就会和你谈话。至于室主任，组织另有任用。”阿贵手一抖，内心翻滚，竟然不知说什么好……
2020.11.14.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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