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上学的时候读到唐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诗句,直觉得无感;几十年后再读此句,方觉字字入心。
八年前,2010年,一个临近春节放假的下午,办公室里静悄悄,一半外地的员工已经休假回去准备过年了,剩几个本地员工留守。
其实也没什么事,客户大都开始放假了。我决定把办公桌旁的四个抽屉好好整理一下。先翻出最里面一叠纸啊、卡片,翻着翻着,竟然找到了两张特别的卡片。
一张是新加坡分公司的同事共同给我的结婚贺卡,不知是谁特地去买来的很应景的卡通漫画的一对新人,是手绘版的,十分可爱。几乎是见过我的同事都写了话,大部分是用英文写的,记得老板说过新加坡的华人,尤其第二第三代,被称为“二毛子”(接受英语教育,会说中文却不会写),他们写的都是温馨甜美的词句。但有一位是用中文写的,让我会心一笑,——“欢迎进城,成为城中俱乐部一员。”我猜想,他也许读过钱钟书先生的《围城》。落款时间是1999年。
另外一张是老友Vivian从美国寄来的卡,打开的内页写得密密麻麻,连个空处都没有了。我想起来,那张卡片差一点就收不到,因那时外祖母家的房子即将拆迁,邻居们几乎都搬走了,我也已不在那里住。有一天经过又进去看了一眼,却发现楼下的信箱里孤零零地躺着那张卡。我庆幸上帝赐予我们的美好缘分,Vivian在卡片里留下了她的电邮地址。落款是2000年初。
人生是一趟单行线,你可以回首来时的路,却无法回到从前。几年前母亲去世,感觉就如好友说的,人到了自己的站(人生的终点)便要下车。他把每个十年当作一块巧克力,的确啊,我们不知道未来还能尝到几块,会是什么味道的。
回到2010年那个春节前夕,我试着给Vivian发了一封邮件,事实是我们俩在911之后,各自忙于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吧,就失去了联络。
我发出的那封电子邮件特别短,就写了两句话,因为我不肯定Vivian还用不用那个电邮信箱,毕竟过去快十年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打开邮箱,Vivian的回信赫然在那里,我一下子激动起来。一隔就是九年。
Vivian和我讲了我们中断联络的这些年她的经历。时光飞逝,她仍住在迈阿密,并且结婚生子。最可贺的是她实现了自己梦想,开了一个中医针灸诊所,将中医的精粹造福于大洋彼岸的人民。可是我呢?
我在心底长叹一声,十年如流水一般地过去了,自己却毫无建树。梦想,我有什么梦想呢?没有,一天天,一年年,无数的重复,似乎有点麻木。我开始想自己从2000年到2010年做了哪些值得一说的大事,想了半天,越来越志气全无,遗憾万分。人生中的十年是蛮长的一段时间,而且三四十岁,大概应该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有些经历,有些积蓄,可以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而我是自卑的,忧郁的。那个十年,我完成了结婚生子,我很困惑,这是不是人生的必须。母亲得病,我必须和她一同努力去对抗疾病。婚姻告急,我匆匆进城旋即又出城。2009年末,父亲脑梗,孩子尚年幼。生活中满是焦虑。
当然也有信心百倍的时候,比如父亲发病前,我拿到了港大的文凭,又比如,母亲的病尚能控制,而她是一位极其坚强勇敢又乐观的女性,她鼓励我好好读书争取在职场有提升,并以行动帮我安排好家庭,照顾好父亲和孩子,我才能得以全力以赴。
然而这些信心都不过是瞬间的事,就像拿到奖金的那一刻,快感难以持久。真实弥漫在一天天日子里的还是面对孩子、病人、业绩等等而散发出来的焦虑,如影相随,挥之不去。
我无比艰涩地回复了Vivian,感觉自己的人生挺失败的。
Vivian又回复我了:亲爱的,孕育了一个可爱的女儿,难道不是一生最大的成就吗?艰难的岁月还考出名校的文凭不是最好的人生激赏吗?相信我,你拥有令人骄傲的十年。还会有另外一个辉煌的十年。
说真的,我当时差一点流泪。我想,也许我应该有像她一样的正面思维。
接下去的十年,是过不惑之年了。惑与不惑在于心。人们都说步入中年是上有老下有小举步维艰的时期,还真是如此。可当我们面对的时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最欣赏的是好友和我分享的“人生三分法”:他说人生大致分为三块,一是家庭,是对家人的责任和义务;二是事业,是对社会的责任和价值;三是自我,是对自己的爱和关怀。如果我们能够三者兼顾好的话,那么我们的人生大概就会志得意满了。我也明白,那十年是Vivian对我的鼓励和支持,真正的力量还是要靠自己。好在,中国人都有一点坚韧不拔的精神,我也明白人生总有潮起潮落。
日子还是一样过,该遇见的和该面对的一样都不会少。咦,过了不惑之年怎么依然困惑?记得我三十五岁的时候,好友和我说,四十岁是人生的分水岭,思想会发生巨大变化,因而看待一切人事物境都会彻底不同。当时我想,会那么玄乎吗?
十年后,我开始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并且心态和行为也随之改变。
我有意无意增强了内心对一切的敏感度,也加大了生活经历的横向关联度,我甚至想到读书时期老师讲过的某些话,当时当刻满是不以为然,几十年后才恍然,哦,原来真是如此。
我明白了,那是岁月和经历教会我明白的。我们活着,通常是按照生命的惯性往前走,佛教讲就是业力,业力看不到、摸不着,但有能量,这种能量时刻驱动着我们,比如求学、恋爱、结婚、生子……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最愿意的是所谓“随心所欲”,跟随自己的心。
可是这与孔子说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根本不同,因为我们年轻时并没有经历“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这段时空上的经历是螺旋式上升,是量变到质变的辩证唯物论。
于是我明白了没有前面的“死拧”,便没有后面的放下,没有前面的痛苦铺垫,就没有后面的甘甜品咂。我和孩子间的尖锐矛盾也豁然开朗,作为没有任何经历的她如何认同一个经历“千山万水”的母亲的教诲,就像十多年前我也无法理解父母的思维及生活方式一样。时间才是人间第一高手,任何改变都是拜赐于它。
时间对人的意义在于经历,不同的人生阶段有不同的经历与感悟。期间无法割断和孤立。生命是缓缓流淌的河,一旦截断,不是腐蠹便是干涸,生命也就死去。
五年前,我渐渐明白这个道理,我才开始与世界和解。原谅自己过去多年的碌碌无为,毫无世间的任何成就。要相信即使那样,也没有白活,虽然矛盾重重,百般拧巴,依然有价值。我还是我,只不过不是二十年前和十年前的我了。
不同之处在于明白了生活中的任何快乐平静和自在都要向内求,即向自心求,向外求则是苦恼的根源。明白这点归因于接触了佛法,知道了因果,懂得了感恩。生活才真正感知到幸福。
母亲在三年前还是离开了我,但她却给我上了一堂最现实的生死课。我得到了积极的帮助,虽然我必须承认,自己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却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常有向死而生的心态,拥有赤子之心就不是难事,因为每一天都有新生的太阳,就像土里的种子会发芽,又有了蓬勃的激情,去努力成长。
这不是阿Q式的自欺和逃避,生活里面的生老病死、挫折磨难一样也少不了,但面对它们的心改变了,这是我在这个十年里最有成就感的改变。
天命之年,回望过去的二十载,有感慨,有唏嘘。不管堪不堪回首,都是一段真实的存在。而且过去是因,现在就是果;今天种因,明日结果,丝毫不爽。
未来的时间未能先知,也无意去猜。天色渐黑是肯定的,但是我们都曾喜爱过夜色阑珊,星光璀璨。因为我们知道,有些黑夜比白昼还要美。也肯定看到过,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无论他尚是腰杆挺直,还是已经佝偻,自己行走还是轮椅代步,若他们仍能展现一脸无邪的灿烂笑容,我们便知道那是因为他们心中仍有一束光。
如果我们懂得了活着的意义,我们便有办法让自己活在光明里,哪怕是走在黑暗中;无论阴雨还是晴天,都能感受温暖;即使孤独终老,也能在爱中徜徉。这一切都在于修心。
仍很感激Vivian,十年前她给我的启示鼓舞了我这十年每一步都无怨无悔,非常踏实。未来,也不再害怕。
亲爱的,若您碰巧读到这里,让我衷心祝愿您,放下过往,活在当下。而且,活得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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