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逃过淮北后,左右从人尽皆走散,单人独骑,身中流矢,来至路边一个小村,又饥又渴,村头一屋中转出一老者,虽粗布麻衣,却鹤发童颜,气度不凡,似一位隐者。
苻坚下马讨口水喝,老者将他上下打量半响,道:“贵客到此,岂无茶饭招待?”于是引他进入院内,端出糙米猪肉,给苻坚食用。苻坚平日在宫中吃得是山珍海味,从来只吃羊肉,不知猪肉何味,此刻饿极,竟也吃得津津有味,吃罢,他意犹未尽道:“朕今日始知公孙豆粥之味。”
那老者闻言,也不下跪,躬身拱手道:“愿陛下赦草民无礼怠慢之罪。”
苻坚连忙扶起,道:“今日与老丈有缘,不拘君臣之礼,朕还要赏赐你具食之功。”说罢,一摸身上,半文无有,不觉哑然失笑,自古帝王无一人身上带钱啊,空有天下,此刻却不如一乞丐。
正尴尬间,屋外乱哄哄的人声,一群士兵涌入,当中有一美貌贵妇,苻坚定睛一看,却是张夫人,不觉大喜,一把拉过,道:“快,夫人,身上可有财物,代朕赏赐与这位老丈。”
张夫人与众亲军一看苻坚在此,忽剌剌跪倒一大片,山呼万岁。
苻坚急忙扶起众军,道:“诸位爱卿,此番与朕前来寿阳受苦了。”众军闻言皆泣下如雨。
张夫人问明缘由,摸了摸身上,也是不名一文,忙摘下头上金钗,递与老者,道:“老丈,若不嫌弃,暂且收下,待陛下回到长安,再行封赏。”
老者坚辞不受,道:“待陛下回转长安,此地恐不复为陛下所有矣。”
众人闻言,皆默然无语。
老者又尽家中菜蔬以飨众人,张夫人见家中并无他人,问老者儿女何在,老者叹道:“膝下只有一子,已随陛下征南,不知能否回还。”
苻坚大窘。
老者又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陛下既为臣之父母,安有臣子奉养父母而求回报哉。只是陛下一意南征,操之过急,天下汹汹,百姓不宁,才有今日。望陛下深以为戒。”
苻坚大惭,顾张夫人道:“不听众卿之言,故有今日之败,朕还有何面目治天下?”
张夫人温言劝慰。
众人食罢,谢过老者,继续向北行进,一路之上又聚集了溃军千余人,只是毫无军实,一筹莫展之际,听闻慕容垂率军三万在左近扎营,苻坚命人前去报信,自领余众随后前来。
慕容垂闻报,与众亲党相商,其子慕容宝道:“我大燕家国倾覆,天命人心皆归大人,但时运未至,故韬光养晦,暂居秦地。今苻坚兵败,委身归我,是天赐良机以复燕祚,此机不可失也,当杀之,则天下传檄而定,愿父亲大人不以其昔日微末恩义忘社稷之重!”
慕容垂道:“库勾(慕容宝字)所言确是也。然陛下今日落难,以赤心投我,我若害之,天地难容!若天弃大秦,何患不亡?不若护卫陛下以报昔日之德,我大燕复兴之事,当见机而行,再看天下大势如何,徐图之。如此既不负宿心,且可以义取天下,岂不两全其美。”
其弟奋威将军慕容德道:“昔日秦强而并燕,今日秦弱而我图之,此为报仇雪耻,非负宿心也,天赐之机,兄奈何得之而不取,拥数万之众而听命于一孤家寡人,岂非不智?”
慕容垂叹了口气道:“我昔日为太傅所不容,无处安身,避难于秦,陛下以国士待我,恩遇殊常。后王猛间于陛下,言我有二心,急于杀我,陛下独排众议,一力保之,此天高地厚之恩,我何可报也!若氐运必穷,我当起于关东,以复先业耳,关西非我所图,以报君恩。”
慕容德无法劝动,只得赞道:“兄长真义士也。”
慕容垂率众将迎出大营,将苻坚接入,苻坚坐于中军大帐,见众将神色恭敬,心下稍安,慕容垂交出兵符令箭,苻坚大喜道: “诸军皆溃,卿一军独全,可谓朕之周亚夫也。”
慕容垂躬身施礼道:“陛下如此赞臣,臣愧不敢当,待陛下回到京城,臣再整军马,定会平定江南,一雪前耻。”
苻坚闻言大喜,心中渐渐安定。
苻坚率军一路北上,收集残兵败将,及至洛阳,众集有十余万,百官渐归,军容仪仗粗备。
慕容垂三子慕容农觉得事不宜迟,再不起事就悔之晚矣,于是私下对其父道:“父亲大人不乘人之危,其义声足以感动天地。农闻图谶曰:‘大燕复兴,当在河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譬如农人,取果实于未熟与自落,不过旬日之间,然其酸甜美恶,相去甚远!此去河北,正当其时,父亲应当机立断。”
慕容垂心善其言,点点头道:“我自会见机而作。”
大军行至渑池,一日,慕容垂见苻坚心情大好,乘机启奏苻坚道:“臣闻北境刁民,闻王师不利,蠢蠢欲动,欲将作乱臣请奉诏书以至河北安抚地方,乘便拜谒祖宗陵庙。”
苻坚因其此次淝水之战有救驾之功,不忍拂其面,便许之。
尚书左仆射权翼谏道:“我兵新破,四方之人皆有离心,此时宜征集名将,置之京师,以固根本,镇枝叶,奈何纵虎归山,强枝弱干,反其道而行之。况慕容垂勇略过人,名震河东,前以避祸而来,其心岂止欲作一冠军将军而已哉!譬如养鹰,饥则附人,每闻风起之时,常有凌云之志,此时正宜紧其绦笼,岂可少纵,任其纵横哉!”
苻坚黯然道:“卿所言极是也,朕何尝不知。然朕于危难之时相投,道明赤心待朕,以己兵相授,世所罕见。今其为国分忧,巡视河北,兼祭祖陵,朕实难婉拒。即已许之,匹夫犹不食言,况万乘乎?若天命在朕,固非人力所能移也,朕自不惧。若天命不在朕,朕自当一死以报国家。”
权翼道:“陛下重小信而轻社稷,非天子所为,仍不失为一义士耳。臣恐见其往而不返矣。”
苻坚不听,拂袖而去。
权翼泣下叩头道:“陛下不听臣之良言,关东之乱,自此始矣。陛下负臣,臣终不负陛下。”
苻坚遣三千军马送与慕容垂,同去河北。另遣骁骑将军石越率精卒三千驻守邺城,为苻丕之助。令镇军将军毛当率众四千戌洛阳为苻晖之援,他此种安排也是在提防慕容垂。
权翼密遣刺客埋伏于慕容垂的必经之路,黄河桥南之空粮仓之中,期制其于死地。
慕容垂老于江湖,临行之时,见权翼神色不对,疑其对己不利,没走原路,自率大队人马自凉马台结草筏渡过黄河,另使典军校尉程同穿着自己衣服,乘着自己坐骑,扮成自己模样,带着护卫僮仆赶赴黄河大桥。一行人至,伏兵四起,从人皆死,只有程同马快,飞驰过桥,仅以身免。
自此慕容垂反心已定,不再犹豫。 十二月,苻坚终于回到长安,在城外设坛哭祭阳平公苻融及此次死难将士而后入城,谥苻融为哀公。大赦天下,又厚恤死者家属。 晋国这边也大赦天下。进谢石为尚书令。并封谢玄号前将军,谢玄固辞不受。
当日谢玄淝水之战,大破秦兵的奏报传来之时,桓冲与诸将正商议如何收复襄阳,以减轻东南压力,桓冲看了捷报,对其侄桓玄喟叹道:“谢家少年大破贼兵,真天人也,我当日轻之,真大谬也。吾老矣,此皆你家旧属,忠心耿耿,荆州又处上游,土地丰饶,足可成就一番事业,将来桓家兴旺,当在你身。”
桓玄时年十五,风神俊秀,朗声道:“叔父正值壮年,桓家子弟还望倚仗,桓谢两家虽然此消彼长,但我桓家实力尚存,叔父怎可轻言退缩。”
桓冲笑了笑,摸了摸桓冲的头,不禁咳嗽起来。
此时堂下军士来报,道朝使来至,桓冲忙率众将下堂迎接,门外走进一人,哈哈大笑道:“幼子何必多礼?”
桓冲眉头一皱,心道何人如此无礼,他自任车骑将军以来,还无人敢直呼其名,他定睛一看,原来此人正是朱序,想到当初畏敌避战,不救襄阳之事,不由得满面羞惭。
朱序上前一步握住桓冲的手道:“幼子,一向可好,襄阳一别,已历四年,序虽在异国,仍挂念于君。”
桓冲已知朱序归晋,任龙骧将军,琅琊内史,强颜欢笑道:“次伦归晋,又立大功,深受朝廷荷重,可喜可贺。不知此番前来,有何贵干。”
朱序笑道:“朝廷知我通晓襄阳情势,特命我前来与君咨询军事,借淝水之战大胜余威,乘机收复襄阳。”
桓冲闻言大窘,自己也算是百战名将,先失襄阳,后妄言谢家,如今朝廷派朱序前来,名为咨询,实则羞辱,自己百口莫辩,不由得一口鲜血涌上喉咙,直喷出来,自此病倒,一病不起,竟至不治,时年五十七岁。朝廷追赠其为太尉之职。
淝水之战,大获全胜, 北府兵首当其功,故此人人加官进爵,兴高采烈,唯独刘裕闷闷不乐,因其未获丝毫封赏。刘裕百思不得其解,就来至中军大帐拜见孙无终。
孙无终被封为冠军将军,冀州相,正在大帐之中与众参将饮酒庆贺,刘裕上前深施一礼,道:“属下刘裕恭贺将军升任冀州相,将军日后必定飞黄腾达,为国之栋梁。”
孙无终放下酒杯,斜着眼看着刘裕道:“德舆(刘裕字)所来何事?”
刘裕有些不好意思,道:“淝水之战,属下也曾出微末之力,眼见同僚具有封赏,属下却丝毫未得,属下惶恐,特来向将军请罪。”
孙无终哦了一声,道:“德舆功高过天,赏无可赏。”
刘裕脸色一变,道:“将军何出此言?”
孙无终哼了一声道:“军中纷纷传言那氐贼苻融乃是被你所杀,这天大功劳岂是我一个小小将军封赏与你,待我奏明朝廷,再行大加赏赐。届时德舆苟富贵,莫相忘啊。”
刘裕大惊失色道:“此话从何而来,当日我确实杀死一名秦国将军,但乱军之中,又岂能仔细辨认。那日我只见将军枪挑苻融人头,在军前大呼,苻融已死,尔等还不快降。想必定是将军杀死苻融。”
孙无终冷冷道:“不知者便不可妄言,你且退下,日后当谨言慎行,我自会提拔与你。”
刘裕涨红了脸面,不肯退下,他已有家室,单凭自己那份粮饷不足以养活全家,战后封赏极其重要,可保家中生活无虞,故他再次恳求道:“恳请将军看在属下这数年来之微功,些许赏赐则个。”
孙无终大怒道:“好个寄奴,竟然与我耍起无赖,左右与我打出营去,再敢多言,治你个扰乱军心之罪。”
左右参将见场面难堪,就上前把孙无终和刘裕分别劝走。刘裕回到自己营帐,越想越气,一气之下,便修书一封,辞官归家。孙无终知道后,大骂不已,被众人劝住,才未追究刘裕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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