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朱龄石至长安。刘义真欣喜若狂,即将南归,故放纵将士大掠长安城内民户,多载财货、子女,出城东行,龄石不能制。刘义真出长安,向潼关而来,方轨徐行,车队迤逦数十里。
雍州别驾韦华畏惧南返后,刘裕清算其杀王修之谋,逃奔夏营,将刘义真等虚实,据实以告,赫连璝大喜,率精骑三万急追刘义真。傅弘之见车队行进缓慢,求告刘义真道:“宋公命我军急撤潼关,今将军多携辎重,一日行不过十里,若虏骑追至,何以待之!宜弃车轻行,乃可以免。”刘义真笑道:“仲度(傅弘之字)曾以车阵大败胡虏,奈何今日惧之。”傅弘之急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胡虏精甲利兵,岂可等闲视之。”刘义真不从。
俄而夏兵大至,四面合围,蒯恩对刘义真急道:“请将军速上马离去,我与仲度断后。”刘义真这才害怕,司马毛修之护持左右,率数百骑兵先行,傅弘之、蒯恩领军断后,摆下车阵,抵挡夏军,夏军对此已有对策,派数千骑,散开队形,倏忽而来,接近车阵,又倏忽而去,晋军不知其虚实,空耗箭矢,而众人又一意东归,兵无战心,且战且退,缠斗数日,行至青泥,人困马乏,箭矢将尽,夏军大队一拥而上,晋兵大败,傅弘之身披重甲,气冠三军,亲手斩杀数十名夏军,蒯恩与他并肩战斗,然寡不敌众,二人终为王买德兵所擒。
毛修之与刘义真堪堪将到潼关,另一支夏军追及,毛修之率军返身杀回,与夏军战在一处,战至日暮,毛修之杀出重围,打马来至一山坡之上,四顾无人,不禁泫然流涕。突然树后转出一人,正是晋军打扮,轻声问道:“来者可是毛司马?”毛修之大喜,道:“正是,你可知安西将军(指刘义真)何在?”那人笑道:“小人不知安西将军所在,但知司马将去往何方?”毛修之愕然,道:“你这是何意?”那人恨恨道:“司马今日且向西方极乐世界去也。”话音未落,便将手中长戟向毛修之掷来,毛修之大惊失色,慌忙偏头相让,那长戟划破其额头而去,毛修之登时血流满面,头痛欲裂,身子一晃,滚鞍落马,骨碌碌直滚下山去,山下正好有夏军路过,见他服色,知其为晋军大将,遂将其绑缚起来,押往夏王大营。原来那名晋兵曾因犯事被毛修之责罚,怀恨在心,今日得见,故此报复。
刘义真纵马狂奔,从者皆散,天色渐暗,夏军收获颇丰,故收兵回营。刘义真藏匿草中,吓得瑟瑟发抖,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安西将军府中兵参军段宏单骑追寻,缘道呼之,刘义真不知其意,初不敢应,最后冻饿交加,暗道左右是个死,拨开草丛,出来就之,轻声道:“君非段中兵邪?我身在此,君可持我前往夏主处求赏。”
段宏忙跳下马,跪拜于地,道:“我虽鲜卑异族,然刘公待我至诚,我感其恩义,忠心侍奉将军,将军岂疑有他?请将军上马,我护卫将军出关东归。”段宏,为南燕慕容氏后族,曾任徐州刺史,为慕容超所迫,出亡魏国,后刘裕灭燕,段宏来归,任为参军。
刘义真忙将段宏扶起,感慨道:“君且行矣!你我二人共乘一马,骑行不快,必无两全,君可刎我头南归,慰我家公翘首之望,足矣。”段宏泣道:“属下誓死护卫将军周全。”遂将刘义真负于背上,单骑出关而去。
此刻潼关晋军闻青泥大败,已然四散,幸得夏军未及占据,段宏才能携刘义真安然出关。及出潼关,刘义真感叹道:“今日之事,我诚少算略;然丈夫不经此难,何以成人!”
夏王赫连勃勃在营中大排筵宴,为诸将庆功,酒酣耳热之际,赫连璝为助酒兴,命人将所俘晋将带上,众人反绑双手,一连串被推至席前,赫连璝命众将跪下,蒯恩破口大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堂堂晋人,岂可跪拜胡虏。”
赫连璝一挥手,夏兵挥刀将蒯恩人头砍下,鲜血四射,赫连勃勃却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夏兵又将傅弘之推上,赫连璝定睛观瞧,见是傅弘之,出言讥讽道:“下面可是傅将军?昔日座上客,今朝阶下囚,过来,且饮一杯。”
傅弘之冷笑道:“手下败将,有何面目与我共饮?” 赫连璝闻言,恼羞成怒,拍案而起,戟指骂道:“叵耐南蛮,不识好歹,口出狂言,你既如此英雄,因何为我所擒?”
傅弘之不屑道:“主公年幼,将士思归,因而败北,否则杀尔胡虏如拾草芥耳。”
赫连璝大怒,又是一挥手,手下军兵正要举刀砍下,主座赫连勃勃哼了一声,道:“傅将军,孤敬你是个汉子,你我还算有缘,你若归降,孤饶你不死,你可与我大夏领兵作战,开疆拓土,共享富贵。”
傅弘之坚定道:“宁为大晋鬼,不为胡虏臣。” 赫连璝转头对其父道:“南蛮子不吃些苦头,难以屈服。”赫连勃勃点点头,赫连璝遂命人将傅弘之衣服扒光,将其捆绑结实,丢于营外,时已仲冬,天寒地冻,傅弘之骂声不绝,最后渐渐没了声音,一代名将,竟至冻死。
夏兵又将毛修之推上,赫连璝一挥手,刚要命人将其斩首,其三弟赫连昌见毛修之眉清目秀,儒雅有致,便对赫连璝道:“大哥,与其杀之,不若将此人赏与我罢。” 赫连璝正在兴头上,便将毛修之赏给赫连昌为奴。
入夜,赫连勃勃喝得大醉,命人将所俘晋军,除能工巧匠外,尽皆斩首,积人头为京观,号曰髑髅台,以彰显大夏武力。
朱龄石在长安,闻青泥之败,正欲率军出城营救,长安百姓苦于义真之掠,深恨南军,四处骚乱,驱逐晋军。朱龄石见在长安无法立足,遂决意东归,临走之时,朱龄石焚其宫殿,出奔潼关,及至,方知潼关已为夏军占据,遂北上奔曹公垒,与龙骧将军王敬先汇合。
赫连勃勃率军兵不血刃进入长安,救火定乱,出榜安民,遂于未央宫大飨将士,赫连勃勃举觞敬王买德道:“卿往日之言,一期而验,可谓算无遗策。此觞所敬,非卿而谁!”王买德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道:“非大王洪福,安能至此。”君臣相顾大笑,勃勃遂以王买德为都官尚书,加冠军将军,封河阳侯。朱超石奉命抚慰河洛,正至蒲阪,闻其兄朱龄石正在对岸曹公垒,遂欲往从之。镇守蒲阪的并州刺史刘遵考,为刘裕族弟,劝道:“河西尽为胡虏所有,唯令兄一孤军,你暂居此处,我致书招其过河。”朱超石从之,刘遵考便修书一封,招朱龄石率军过河。
朱龄石览书后,与王敬先叹道:“宋公倚我为关中方面之任,虽云关右不守,可弃之东归,然未经一战,狼狈逃回,岂不辜负宋公殷殷之望?况义真下落不明,我实无颜面再见宋公,据此一战,死得其所。”王敬先道:“愿与将军同生共死。”遂回报刘遵考,不愿过河。朱超石闻讯,坚持过河来就其兄。
勃勃三子赫连昌为争其兄功劳,率大军来攻曹公垒,朱龄石、王敬先率军殊死与战,夏军不能克。赫连昌亲率数骑,绕垒一周,举着马鞭,对毛修之道:“晋军虽强,破之甚易。”毛修之奇道:“晋垒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何言破之甚易,愿闻其详。”赫连昌笑道:“修之莫急,不数日你可见往日旧识矣。”
赫连昌命人断晋军水道,并围之数重,晋军众渴,不能再战,城垒且陷。朱龄石对其弟超石道:“兄弟俱死异城,使老母何以为心!你求间道亡归,我死此处,忠孝两全,死且无恨矣。”朱超石持兄手,泣下如雨道:“人谁不死,宁忍今日辞兄去乎!”语毕垒陷,朱龄石奋战至死。朱超石与王敬先及右军参军刘钦之皆被夏军所执,送至长安,赫连勃勃使毛修之劝降,朱超石唾其面,毛修之羞愧而退,勃勃大怒,将朱龄石等人杀之。刘钦之,为刘穆之侄子,本欲随刘裕建功立业,孰料身死异乡。刘钦之弟刘秀之为此悲泣不欢燕者十年。
关中渐平,大夏群臣纷纷劝进,赫连勃勃笑道:“孤既无定国安邦之才,又不能救万民于水火,自起兵以来,迄今十有二年,而四海纷扰,众寇猖獗,正愧对列祖列宗,更无尺寸之功名垂史册,孤之王位,本欲让贤,归老朔方,以琴书自娱。而皇帝之号,以孤之薄德,岂敢承受!”
王买德道:“大王何必过谦,我大夏虎踞关陇,兵强马壮,三分天下有其一,不日再东出河洛,扫平魏晋,指日可待。今日进号,正为鼓舞士气,切不可冷了众人之心。”
赫连勃勃沉思道:“容孤三思。”不几日,群臣再三固请,勃勃乃许之。于是筑坛于灞上,举火燎天,勃勃即皇帝位,赦其境内,改元昌武。
群臣又劝勃勃以长安为都,勃勃摇头道:“朕岂不知长安为历朝帝都,王气所在,有山河四塞之固,有民物丰饶之富,但荆、吴僻远,势不能为人之患。而强魏与我接壤,距统万仅数百余里之遥,若朕都长安,魏若遽然攻统万,此处救援不及,旧都恐难固守。统万一失,我大夏有腹背受敌之忧,而朕在统万,有居高临下之势,魏终不敢不顾统万济河,来攻长安。故都统万,二者皆存,若都长安,二者皆失。诸卿适未见此耳!”群臣皆拜服,道:“臣等浅陋,虑非所及也。”勃勃乃于长安置南台,以太子赫连璝领大将军、雍州牧、录南台尚书事,自率大军回师统万。
此时统万城终于完工,宫殿大成,其城背名山而面洪流,左河津而右重塞。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石郭天池,周绵千里。其宫殿崇台霄峙,秀阙云亭。千榭连隅,万阁接屏。 勃勃大喜,命名统万城南门曰朝宋门,东门曰招魏门,西门曰服凉门,北门曰平朔门。
宋公刘裕接到青泥败报,尚不知义真存亡,大怒道:“勃勃敢欺我幼子乎,不平灭之,誓不回军。”遂点齐大军,刻日北伐。侍中谢晦劝谏道:“士卒方回,疲弊已极,请待来年。”刘裕更怒,道:“你子未陷敌手,故有此说。救人如救火,一刻也不可耽搁,何待来年。”谢晦闻言,吓得不敢再说。
奉常郑鲜之在北伐之时,曾任刘裕右长史,至洛阳时,鲜之祖墓在开封,离洛阳有三百之遥,鲜之请求前往祭祖,刘裕遣亲兵百骑护送,对其亲厚如此。郑鲜之为人刚直,闻刘裕将再次北伐,上表固谏道:“伏思圣略深远,臣之愚管无所措其意。然臣愚见,窃有所怀。关中之败,皆为统帅违律,非是内有事故,致外有败亡。故明公亲御六军,必欲功成,而虏闻之,当固守潼关,一时难克。若舆驾顿洛,则不足上劳圣躬。如此,则进退之机,宜在熟虑。且虏虽得志,而不敢乘胜过陕者,力所不及,慑服公威故也。若舆驾至洛,无功而返,犹苻坚之有淮南大败,凶丑更生异心。外启边戎之患,内有腹心之乱。况今诸州大水,江南困乏,三吴群盗出没,皆由频于征伐故也。前次伐秦,江南士庶,翘首引领以望明公返旆,此次更闻北上,不测深浅之谋,往还之期,臣恐返顾之忧更在腹心也。若虑西虏更为河、洛之患者,宜结好北虏;北虏亲则河南安,河南安则济、泗静矣。况尺蠖( huò 虫子)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昔日汉高身困平城,吕后受匈奴之辱,魏武军败赤壁,宣武丧师枋头,而其神武之功,一无所损。况偏师失律,无亏于庙堂之上者邪!即如此,非败之谓,唯义真、龄石等辈可念尔。然公若北行,或反速其祸。伏愿圣鉴察臣愚怀。”
刘裕览表,叹息道:“道子(郑鲜之字)忠直,然未省老父舐犊之情。”遂留中不发,大军将行,恰得段宏来书,知义真得免,已至洛阳,刘裕北伐之举乃止,但率诸将登城北望,慨然流涕,举杯祭奠阵亡将士。
及刘义真归来,刘裕怒斥其子道:“我遗尔精兵万数,沃野千里,上将百名,奈何一身独归?”刘义真闻言,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刘裕见他不作声,愈怒,戟指骂道:“逆子,临行之时,我执尔手托付于王修,犹如先主白帝托孤,王修之才亦不亚于武侯,奈何一朝杀之。”刘义真哭泣道:“皆是韦华误我。”刘裕恨甚,上来一脚将刘义真踢倒,拔剑作势欲砍,跪在一旁的段宏赶忙上前托住刘裕手腕道:“宋公,大丈夫不经此劫,难以成人,公子日后必成大器。”刘裕这才罢手,又将刘义真训斥一顿,然后降其官职为建威将军、司州刺史;大赏段宏,迁其为宋台黄门郎、领太子右卫率。刘裕因孤城难守,体恤家人,故将其族弟刘遵考调回彭城,迁冠军将军,以天水太守毛德祖为河东太守,代刘遵考镇守蒲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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