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反哺

老家的人打来电话，说八十五岁的太爷爷生病住院了。六十五岁的公公作为他的大儿子，听到这个消息，自我宽慰，“活到这把年纪，他已经赚到了。”

话虽如此，吃晚饭的时候，公公表示还是想回老家一趟，还是得回去看看他的老父亲，我赶紧让先生订高铁票。

公婆一直在深圳帮我们带孩子，可乐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孙儿，如今刚上小学三年级。

才从厨房端一碗菜出来的功夫，我们告诉公公，高铁票已经买好，他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到老家。这么仓促的决定，我正要开口跟可乐解释爷爷突然回去的原因，可乐不等我说完，“妈妈，我知道，就是乌鸦反哺呗。”他便继续啃着碗里的排骨，不作声了。

他对爷爷很有感情，自然舍不得爷爷回去，但是又仿佛明白不得不回去的理由。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这个词语，也让我唏嘘不已。

太爷爷太奶奶一生养育了五个子女，公公是老大，姑姑是老二，三叔已离世，四叔在南方某小城定居，五叔在老家务工，属于自己养活不了自己的生活状态，太爷爷一直在接济这个最小的儿子。如今他突然病倒进了医院，竟然是依靠八十五岁的太奶奶在医院里上上下下照顾，因为五叔的工作条件不允许他请假。一番分析下来，只有已经退休的公公是及时回老家照顾父亲的最佳人选。公公说这些的时候，话语里明显有点无奈被迫的感觉，但是对太爷爷的挂念也是实实在在。

“爸，早点回去看看，今晚就把微信功能给你弄好，弄好再回老家。”我说。

疫情期间，由于各个公共场所都要求扫码，对没有微信的老人家来说，很不方便，也不那么友善。我强烈要求先生这次一定要为公公申请开通一个微信号码，方便老人回去使用。晚饭后他捣鼓手机一个多小时，总算弄好了。

可乐高兴得手舞足蹈，“爷爷，你这个手机以后也可以扫码支付，给我买零食了，哈哈哈哈哈。”

公公的智能手机从来只有三个功能：打电话，接电话，看短信。现在突然需要使用屏幕上的某个图标，公公一下子有点蒙蒙的，想试一试，又有点退缩。

先生拿着手机示范：“爸，这里点进去，退出来，再点这里，就好了。”公公带着老花眼镜，看着他儿子的手指在屏幕上一顿操作，光影交错之间，啥都没有看懂，就听到“好了”两个字，公公说：“慢一点，我还没有看清楚。”先生又示范了一遍，公公还是没有看懂。

“爸，还是我来教吧，”我从先生手里拿过手机，递给公公，“爸，你先拿着，我拿出我的手机，咱们一起先把微信这个图标找到，一步一步来。”

第一步，公公学会了进入和退出微信，接着我给他设置好头像和名称，再加好两个儿子儿媳的微信为好友。

公公问我：“之前的视频要怎么用？”

我说：“视频不急，咱们先从发消息开始，再语音，再视频。”

“爸，你想找哪个人，先把这个人的图像找到，点进去。对了，找到我。来，给我发个信息，直接在屏幕上用手写，字会自动出来的。爸，你试一下给我发消息？”

公公给儿子儿媳每人发了文字和语音消息若干，我告诉对方这是测试，他们都分别一一回应，文字对文字，语音对语音。

公公说：“这没有什么难嘛，多摸两下就会了。”

“是的，是的。爸，接下来，我来跟你介绍平时超市收银买单，你扫我，我扫你是怎么回事。”

“对对，就是那个扫一扫，在哪里？我还想回老家去扫共享单车骑一下。”

“可以可以。爸，来，你看哦……”我拿出教可乐的耐心，用最认真平和的语气，一遍一遍地演示。公公接触新事物的能力非常快，不过年纪大了眼睛不好，手指操作相对迟缓一些。我说：“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早晨咱们一起去送可乐上学，回来路上我带你去超市一趟。”

“好，刚好我要去买方便面，中午高铁上吃。”

第二天早晨，送完可乐，我带公公去超市的路上。

“其实，我爸得的是癌症，跟你爸当年一样。”

“嗯，我晓得。爸，所以我希望你早点回去看看太爷爷。”

“看他，也解决不了问题，医院都说了不做手术，只会保守治疗。”

“太爷爷能活多久，谁都说不好。但是只要还活着，做儿女的想回去看看他陪陪他，都是应该的。能多看一眼是一眼，能多陪一天是一天。”

“人哪，死了就死了，想一想也没有什么意思，他都这把年纪，是好事。”

“嗯，话没错，可是太爷爷要是真不在了，爸，你会难过一段时间的。所以尽孝是在人活着的时候尽。我爸在世的时候，我就是宁可活着陪他多笑，死了反而没怎么哭。爸，这次你回去就算什么也改变不了，但是心里会舒服些。”

“唉，亏你爸那年疼那么久，也亏了你当年跑上跑下。”

“那个时候我年轻，有力气，不觉得累。爸，你这次回去，也不要太辛苦，你也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不要熬夜。如果需要给太爷爷请护工花钱什么的，我们有准备的。”

“嗯嗯，晓得晓得，我身体好得很。走走走，扫码买方便面去。”

“那，你再请我喝瓶水吧，我待会去公司路上喝。”

“冒得问题！”公公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昨晚我们给他微信钱包里充值的钱，他很想看到金额是如何“滴”的一声发生变动的，迫不及待想让收银员扫他的付款码。

他为刚学到的技能有点小新鲜，高铁上还给我们发来几条微信消息。先生说微信打开了老人家新生活的一扇门，公公喜欢得很。

其实，他们不知道的是：昨晚我教公公使用微信的那一个多小时里，我一直想的是我的爸爸。我很感谢公公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觉得我爸仿佛还活在这个世上，让我这只乌鸦，还能有一次反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