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放学后,秀云带蓝凌去她家。
她家在县城的北边,离学校不是很远。
一条柏油路从主路上延伸出来,一直到她家门前。
此时正是秋季,路两旁的树叶已纷纷飘落,无论是马路上还是路两旁都聚着或厚重或稀落的斑驳叶子。
叶子也并不相同,有的依旧明艳的黄,有的则是沧桑的褐,更有一些露有明显的伤痕,这些伤痕有的是被虫子咬的大大小小的洞洞,有的则是被利器划过的或长或短的疤痕。它们都静默无语地躺在大地上,等待着,等待着被风化、被掩埋,变成泥土里的养分。
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有一种肃杀的秋凉。
她们背着书包,肩并肩地走着。
“到了。”在一栋红砖的瓦房前,秀云说。
像很多人家的房子一样,一进门就是厨房,然后左右两边各一个卧室。秀云带着蓝凌来到左边的卧室。
“我和我姐俩住这。”她把书包放到炕上的一个矮桌上说。
蓝凌进了门,刚要把书包也放上去,却被眼前的一幕惊了一下:迎门的一面墙上,挂满了衣服纸样。她转头看了一下,发现除了南向的窗户,其它所有的墙上都挂着几件成品或半成品的衣服,她走过去,看着这些衣服,有的是一种布料做的,有的是用几种颜色的布料拼凑的,衣服上的扣子,都是盘扣,有的是蝴蝶型的,有的是花瓣型的。 她妈妈以前做过盘扣,她见过。
“这些是。。。。。。?”她不知该如何问。
她觉得是旗袍,但她们小镇上极少有人穿旗袍,见过的几次都是特殊场合,一次是宣传队在大礼堂演出,报幕的和乐队的人穿的旗袍,还有一个是邻居的一位少妇,来了一个上海亲戚,给她带来一件,她穿着在夏日的院子里扭啊扭的,那粉红色的旗袍在她身上,随着她扭着,一会儿朝左摆,一会儿朝右摆。院子里乘凉的老人说,这东西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太太穿的,如今穿在她身上,她也像是个阔太太呐。
她只记得宣传队那个女人穿着的旗袍,黑色的,随着她轻轻的走,整件衣服像贴在她身上,配上高跟鞋,显得她好高好漂亮。妈妈说,那旗袍的料子是黑色金丝绒。
那一袭黑色旗袍,成了蓝凌心中美丽与高贵的象征。
“哦,那些是我姐瞎鼓捣的,别管它。”秀云一边把炕上的东西往边上推一边说。
“是。。。。。旗袍吧?”她小心地问。
“嗯,她没钱买好的布料,就用些旧衣服东拼西凑的。哎,真烦人,你看这屋里叫她作索的,怎么说都不听。大家都说她疯了。”
哦,难怪这些旗袍这样奇怪。蓝凌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影子,她正拿着一把大剪刀,一点点剪向她心中的旗袍,撕扯着它的美丽与高贵。
“对了,一会儿她回来,你别理她。”
蓝凌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又问秀云:“你姐比你大几岁?”
“3岁。。。。。。”
秀云的话音还没落,就听一阵脚步声以近门前。秀云对蓝凌使了个眼色。
蓝凌赶紧退回到炕边,坐了上去,打开了书包。和秀云一起寻找着书本,耳朵却在捕捉着任何一点响动。
门开处,一个身影闪了进来,她把手上的一个布包放到凳子上,刚要到炕边却看见了蓝凌,便说:“秀云,你有客人,是同学吧?”
秀云嗯了一声,并未抬头,蓝凌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着她,头皮一阵阵发紧,唯恐她会有什么疯狂的举动。
“你好,欢迎来我家玩。”她轻声对蓝凌说。
蓝凌不得不抬起头,紧张地说:“谢谢。”
但是,瞬间,她又怔住了。面前是一个看起来年龄很大的人,她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皮肤干干的,像随时都会有一层皮掉下来,还有,还有,她是个罗锅!
她弓着身子走到了那面墙前,后背那小山包样的东西强烈地冲击着蓝凌的心。
蓝凌看了秀云一眼,她紧紧地低着头,蓝凌从炕边站起来,赶紧说:“姐姐坐吧。”
“不用,你们写作业吧。我出去了。”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对他们笑了笑,就出门了。
她的笑,从她干干的脸上漾出来,很美丽很温暖。
她和秀云都没有说话,各自摊开本子,开始写作业。
她们刚刚升入初中不久,一切都刚开始。作业不难,但和小学比,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每个学科都有了不同的老师。蓝凌最喜欢语文,也最喜欢语文老师,她常常告诉大家要学会思考。蓝凌和 同学们都使劲地煞有介事地学着思考,但思考什么,却不甚了了。
“老师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秀云抬起头问。
“哪句话?”一天上好几节课,不知道她说的哪一个?
“就是什么庸俗、孤独的那个。”
“哦,你等等,我看一下。”蓝凌拿出笔记本,是语文老师告诉她们的一段话: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你说的是这一句吗?”
“对啊,老师要我们好好想想这句话,怎么想啊?”
蓝凌想了想说:“我理解的意思是,前面这句话是让我们珍爱生命,并过得有意义,后面这句话好像是说生活中的两种选择,但什么样是庸俗,什么样是孤独,我也不知道。”
“哎,那像马军他们,每天奇装异服,是不是就是不随大流,属于孤独的一类?”
想起班里几个穿着大喇叭裤横晃的几个小子,她们不禁笑了起来。
这并不是今天的作业,她们没再谈论。
说笑中,她们写完了作业。秀云拿出一个纸笸箩,里面装着葵花籽还有花生,说:“这些是我姐做的,五香的,你尝尝。”
蓝凌尝了几个,果然很香呢。
这时,秀云姐进来了。
“你们作业做完了吗?”她笑着看着她们,笑意里有一种欢欣也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
看到她们已合上了书本,在吃着瓜子闲聊,她凑近秀云,小声说:“秀云,能不能叫你同学帮我试下旗袍?”她看看秀云,又看看蓝凌。
“你又来了,”
秀云的声音吓了蓝凌一跳。“你想吓跑我所有的朋友吗?”秀云有些激动,话语里竟有些哭腔。
然后,秀云对愣着的蓝凌说:“你别理她,赶紧收拾收拾走吧。”她帮着蓝凌收拾好书包,推搡着她出了门。
蓝凌有些不知所措,迈出门槛时,回头看了一下秀云的姐姐,只见她怅然地站在那里,弓着的身子显得又矮又小,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光。蓝凌明白了,她刚才的笑里,有恳求有讨好。
在大门口,秀云说;“对不起啊。”
蓝凌问:“她说的是试旗袍吗?”
“对,你看到我家墙上那些旗袍了吧?那是她的疯狂爱好,她说她就是要做旗袍,做最漂亮的旗袍。但她自己的身体没法试,所以总叫我试,后来我烦了,拒绝再试,她就找爸爸妈妈的朋友,我的朋友、邻居的阿姨,谁来我家,她看到人家身材不错,就叫人家给她试,后来大家都怕她,就没人来我家了。你不会也不理我了吧?”
看到蓝凌摇了摇头,她拉起蓝凌的手,轻声说:“其实我姐挺有才的,她曾经量着妈妈的身材给妈妈做了一件,很合身很漂亮的,只不过,没人穿这个东西,大家都不认。她还做了好几件在柜里放着,虽然只是棉布的,但真的很好看呢。等哪天你来,我拿给你看。”
“你姐还上学吗?”
秀云眼里那点光又暗了下去,“她只念完了初一,因为身体的原因加上受不了同学的羞辱,便退学了。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迷上了旗袍,看见报纸,看见一块布,就拿起来比量着做旗袍。你看看她,很可怜的,我经常看到她偷偷哭。”说着,秀云的眼圈红了。
“那她现在干什么?”
“在商店卖布,就因为那里每天都能看到步,能买到便宜的布头。她的所有工资都用来买布了。”秀云叹了口气。
一脸几天,秀云姐姐那泪光闪闪的无助与秀云的叹息一直跟随着蓝凌,让她难安。
一个周末,蓝凌和妈妈去别人家串门,正好在秀云家附近,蓝凌就拐进了秀云家。
门开着,她跨进去,看见墙边桌上一个耸起的背影,高高的,她正在低头专注地干着什么,没有看到有人进来。她知道是秀云的姐姐,很好奇她在做什么,就慢慢地走近她。
她坐在一把椅子上,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粗糙的灰带纸,纸旁放着一个已经看不清模样的纸片片,她右手拿着纸片,在那张大纸上来来回回地比划着,大剪刀静静地躺在旁边。
秀云不在家,蓝凌不敢打扰她姐姐,便悄悄地转身离开。门口的那把椅子上,放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几个不太工整的大字:我要有能做我自己的自由,和敢做自己的胆量。
蓝凌差点读出声来。她按着胸口,快步走了出来。
是几年后,她才知道那是林语堂写在《我的愿望》里的话。
或许是蓝凌不知道自己的爱好是什么吧,她特别羡慕那些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人,不管是修收音机的、自行车的、写书的还是拉小提琴的,她觉得能有一种让自己全身心投入的事情做,是最幸福的,而此刻,她在秀云姐姐的身上,感受到了。
老师说的尼采的话又想再耳边。她想起了秀云姐姐。当她佝偻着脊背,拿起剪刀,用一片片或新或旧的布头,拼起一件旗袍时,不就是在生命中起舞吗?她顶着亲人的不解,别人的羞辱,继续追寻自己的梦想,是多么可贵。
庸俗与孤独,在她面前忽然明晰起来。
过了几天,蓝凌跑到她妈妈的一个做裁缝的朋友那里,找到了一本破旧的有旗袍图样的书,急不可耐地跑到了秀云家。
“姐姐,你看这本书有用吗?”
秀云的姐姐正在洗菜,听到蓝凌的声音,抬起头,看到蓝凌手里的图样书,欲言又止。
蓝凌微笑着把书递过去,“你看看有没有用。”
秀云的姐姐激动的涨红了脸,她赶紧使劲地擦了擦手,接过书,快速地翻着,兴奋地说,“我早就想买这样的书了,可是买不到,你在哪里弄到的?太谢谢你了。”
“我跟一个裁缝阿姨借的。”蓝凌大声说。
“太好了。我。。。。。。我会尽快把它们都瞄下来,早点还给你。”她爱不释手地翻着书,小心地合上并放到了屋里墙边她那个桌子前。秀云告诉她那是两个箱子搭起来的桌子,她就是在那上面裁剪的。
秀云的姐姐仿佛没有听到她们的话,她来到蓝凌面前,看着她的眼睛,热切地问:
“你愿意帮我试旗袍吗?愿意吗?”
蓝凌那时已是15岁,已经长到1米63,虽然并没有发育好,但纤瘦的身材也是玲珑有致,透着少女的娇柔。
蓝凌也看着她,那双眼睛明亮而清澈,那里有热切的期盼、有被理解的渴望,更有被尊重的感动,让人无法拒绝。
看到蓝凌点了点头,她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急迫地掀开那个桌子,下面的箱子露了出来,她双手捧出几件做好的旗袍,一件件地展开,然后看一眼蓝凌,再看一眼旗袍,最后挑出一件对蓝凌说:“这件应该你穿合适。我和秀云出去,你换好后说一声就行。”说着,还把一个长方形的镜子放到了箱盖上。
蓝凌看了下旗袍,是一件明黄底带白色小碎花的棉布做的,领口的盘扣是黑色的蝴蝶结。蓝凌慢慢地穿上旗袍,弯过胳膊扣上了左侧的盘扣,又稍稍抬了抬脖子,把领口的盘扣扣上。抬起头,她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修长的脖子,恰到好处地托起了旗袍高高的立领,腰身处弯弯的曲线让她知道,原来她的腰这么细,一直被松垮的衣物包裹着的自己,穿上旗袍竟也如此不同,高高扬起的头顿时显出了很多自信与勇气。
转过身,看看后面,熨贴而凸凹有致,她的心,顿时快乐起来。
她高兴地说:“姐姐,你过来看一下。”
门马上被推开了,她们姐妹二人都冲了进来。
秀兰的姐姐先是打量了一下整体效果,然后就跪倒了地上,查看开叉处。可能是感觉开衩处不够标准,她在两侧做了下标记,然后站起来。沧桑的脸上明媚起来。
“真好看。你的肤色很白很亮,人又这么善良安静,这件旗袍很适合你。你觉得呢?喜欢吗?”
这是蓝凌第一次穿旗袍,这件旗袍带给她的不仅仅是好看,还让她看到了自己潜藏的信心与对未来的憧憬。
于是,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说:“我很喜欢。谢谢姐姐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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