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碗瓢盆里的爱情

父亲母亲结婚已经二十三年了，三个女儿都在念书，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贫，但也波澜不惊。中国老百姓最讲究“平淡”二字，父亲母亲也算是典型的楷模了。流淌的岁月在父亲母亲的身上都留下了痕迹，不经意间父亲原本笔直的背也微微有些驼了，白霜也悄悄爬上了母亲的两鬓。我也恋爱了，初涉爱河的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无人瞩目的丑小鸭变成了光芒四射的白天鹅，整天都被幸福环绕着，空气都充满了牛奶的香甜。带着男朋友回家，看到父亲母亲脸上堆满的笑容。我发现，两张笑脸惊人地相似，充满慈爱与骄傲。那一瞬，一个念头冒到我的脑海中：我也要拥有父亲母亲的这种幸福，看着自己的女儿享受爱情的甜蜜。这才是最深刻的爱情。

父亲的家族成员中，男性大多数有肾病，大伯父就是患尿毒症去世的，二伯父和小伯父也有些毛病。父亲三十二岁那年查出患了肾炎。肾炎患者是不能吃多盐的，而且做菜要用特制的
“结晶盐”。从此，我们家的菜都做得很清淡。我们三姐妹都口轻，菜不怎么放盐也没多大影响。可母亲是醴陵人，那个地方的人们口都重。家乡有一种说法，说是醴陵的商店就是靠卖盐赚钱的，调侃的就是那里人吃盐多的故事。卖羊肉串的听到操醴陵口音的顾客都会特地多刷两把盐蘸酱。十来岁的我懂事地问母亲吃饭习不习惯。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傻孩子，怎会不习惯呢？盐吃多了不好的，我早就想改口了。现在不正好吗？”童年的我听信了母亲的话，以为母亲真的改了在娘家的二十年习惯。直到多年后，我随母亲到外婆家拜年。外婆的饭菜是典型的醴陵风味，咸而辣，我胡乱地扒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出去玩了。待回来时，刚要进去，听到母亲的声音：“嫁出去了二十年还是忘不了娘家的饭菜，有盐味才有味道呀！这才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呢！二十年了都变不了了。”那一刻，我什么都明白了，为了父亲，母亲迁就他，一直吃着“少盐”的菜，还装着自己很喜欢吃。我试着问母亲，为什么不单独为父亲做一份“少盐”的饭菜，这样，大家都可以吃到合适的口味。母亲含笑说：＂你父亲是个很要面子的人，如果你单独做份同家里原来口味不一样的饭菜给他，他会觉得自己是有病的人，会加重心理负担，这样，他的病就更不容易好了，而大家都吃一样的，他也就不会感到自己同别人的不同，也就不会有心理压力了。”听到母亲的一席话，我深刻感受到什么是爱情之间的谦让和包容，怎样才能使爱情走得长久。

父亲患上肾炎后，身体大不如前，田里劳作的活儿全部落在了母亲的头上。耕地、犁田、播种、拔草、施肥和修草沟，这些男人干的重力活儿母亲统统都要做。每天天不亮，母亲就顶着月光到田里拔草（白天日光太强烈，家乡人一般早上起来干活）。父亲就起来做饭，喊我们三姐妹起来吃饭上学。然后，父亲就把饭菜热在锅里，等母亲回来一起吃。母亲总想在日头出来以前多干点活，父亲叫了几次都叫父亲自己先吃。可父亲宁愿把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也不一个人先吃。在母亲回来之前，父亲都会把我们三姐妹挑剩的肉（农村学校中午没有饭吃，学生要自己准备，带到食堂去热）一一捡到母亲碗里，自己再端着碗吃饭。久而久之，母亲窥出些端倪，就又把肉夹回到父亲碗中，父亲又夹回来。有时，一片肉都要来回夹好几次。在父亲坚持的筷子和母亲的面容里，我看到了双亲的浓浓的爱意，虽没有海誓山盟的浪漫，但一片肉足以维系两人间那份天长地久的缱锩。

那年，我参加高考，父亲却在一次工伤意外中从楼上摔了下来。一同做事的工友把伤重的父亲送到医院，带来一个让母亲几乎晕倒的噩耗：父亲将留下了腰椎盘骨质增生后遗症。出院三个月后，父亲后遗症发作在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母亲除了每天下地干活，还要侍侯父亲的一日三餐，煎药，上厕所。那段时间里，母亲每天先煎好药出门，干完活后煮饭做菜，给父亲喂完饭、喝好药后再自己吃饭，然后浇完菜等到日头出来了，就回家帮爸爸按摩（骨质增生压迫坐骨神经，使得父亲整条腿后来发至背部都疼）。半夜，父亲的疼痛常常发作，一米七五高的汉子痛得全身发抖，不断呻吟。母亲就把醋兑着医生开的止痛药粉做成的黏块用布包起来，敷在父亲的痛处。那两个多月里，母亲三更半夜总要起来，都没睡几个囫囵觉。父亲病得瘦了三十多斤，连小腿肚都没了，母亲也操劳过度，中年妇女发福的体态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憔悴瘦削的妇女形象。而那时，我正在备战高考，家里这么大的事情毫不知晓，因为母亲怕我分心，就独自把这些都扛下来了。后来，母亲对我说：“当时每天下地回来看到父亲躺在床上都有一份踏实，因为那个与我相濡以沫的人还在，哪怕他是病在床上，我的心中都有一丝依靠。我最担心的是，有一天，我回来，那个人却不在了。所以，当你父亲半夜痛得惊醒，面流虚汗，脸色苍白时，我都想着如果他把有真残废了，我天天服侍他，给他端茶送水，穿衣吃药，扶他上厕所，我都心甘情愿。因为那样至少有种力量支撑着我，让我有勇气走下去。毕竟，只要那个人还在，相守就足够了。”母亲说到这时眼眶都红了，不时地用手抹着眼睛。我实在无法想象一生都在农村耕作的母亲能说出这番至深的话来。这是多少恋爱中的男女期盼的爱情宣言呀！可它从我的母亲口中说出来了，情深之切，我都流泪了……

父亲所在的单位退休后就没有退休金，但可以免费办一份养老保险，父亲认真地填上了母亲的名字。他说：“我身体不好，活的岁数肯定比你妈短。你妈跟着我这辈子没享到什么福，家里事情都是她操劳得多，这也是给她安享晚年的。人家都说我福气好，有三个女儿，以后肯定要享大福的。我这个身体，肯定要比你妈走得早，你们要对你妈好点，她这辈子，不容易呀……”一向严肃的父亲眼角竟湿润了。

我的父亲今年52岁，母亲51岁，他们结婚已经三十一年了，是通过“相亲”这种最传统的方式认识的。婚后生有三个女儿，家庭一直和睦融洽。二十三年间父亲的背驼了，母亲也白了头。在城市，这种年纪正值中年，事业和身体都是鼎峰时期；可对于成天在田里劳作的乡下人，这已经是开始走向衰老的年纪了，人生已将要步入暮年了。当母亲小心地为父亲调制少盐的饭菜时，当父亲翘首等待母亲回来一起吃早饭时，当父亲母亲为了一块肉而相互谦让时，当母亲含泪为父亲敷药时，当父亲认真在保险单上签下母亲的名字时，一种叫做“爱”的东西在他们两人之间静静地流淌，平静而踏实，就像老百姓过日子，锅碗瓢盆里奏响生活的乐章，充实而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