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
狄奥多·阿多诺(1903-1969),德国思想家/哲学家/社会学家/音乐家,法兰克福学派(以德国法兰克福大学的“社会研究中心”为中心的社会科学学者、哲学家、文化批评家所组成的学术共同体)领袖,学术地位显赫.1941年发表著名论文<论流行音乐>,影响巨大.香港词人黄霑在其博士论文中提到:
时至今天(笔者注:21世纪初)，已经过了六十余年，但每册文化研究或流行音乐研究的学术论着，都仍然不得不一提这位普及文化研究先行者的鸿文，显见其影响之深。
笔者读了阿多诺的论文,感触颇深,故摘录一些自认为精彩的段落,谈谈自己的心得.
阿多诺谈到流行音乐结构上的标准化,模式化,没有专门学过音乐的人可能很难理解"结构"的含义,暂且忽略专业描述,仅从听众的角度看,如果听过大量的流行乐,或多或少能够察觉到它们之间的相似性,偶尔有千篇一律的感觉,或者说是听得太多,发现都是套路,产生厌烦.这些现象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就是流行乐模式化的"结构".这导致流行乐与听众之间产生机械化的反馈过程,绑架了听众的个性,在流行乐本身的模式化之外,又衍生出新的模式化--听众和流行乐的互动.
严肃音乐和流行音乐结构上的区别:严肃音乐的各部分之间是有机结合的,各部分有独立性,又有紧密的联系,表现为统一的整体性,就像一个人的手脚可以单独灵活地行动,但是不论这个人处于什么姿态,都能看出他作为一个人的整体性;而流行乐则是像机器那样,每个部分像零件/齿轮,随时可以被新的零件替代,是一种机械的整体.由于流行音乐这种结构上的规范,所以作曲过程有点像是在填表,它的音乐意义被限制在一种框架下.好比你去菜市场,严肃音乐是买新鲜牛肉,做什么样的菜由自己决定;而流行音乐则像是买卤牛肉,已经是熟食.拿回家再怎么加热,调味,都已经丧失了生牛肉的种种可能性.这就是"事先被消化"的含义.拿到卤牛肉,不用那么费力就可以直接吃了--对应原文表述的"使任何倾听的努力变得毫无必要".
那么流行音乐为什么会模式化呢?阿多诺指出原因在于模仿.流行音乐与市场经济密不可分,早期获得商业成功的作品会不断地被仿效甚至抄袭.一个成功者身后,跟着成千上万的模仿者,后者对前者进行了全方位的解析和模仿,大量的同质作品就导致标准出现,而后变得稳固.在行业中形成主流,夺得话语权,甚至形成制度,进一步巩固标准.
早期的成功者意味着听众的认可,然后行业又不断复制以前的成功,追逐认可.但是一味的模仿终究会使听众厌倦,这就要求行业"创新",引入新的刺激.但同时,这种刺激不能偏离听众的口味太多,要继承地发展,扩张需要保持在听众的"舒适圈"内,以求认可.阿多诺举了一个美国听众的例子,他们熟悉的是小时候听的摇篮曲,上学时听的圣歌,旧时的小调.因此流行乐必须基于这些习惯发生,发展.一边适当地偏离,一边延续着听众的舒适感.
刺激(偏离)和舒适(延续)是矛盾的,因此标准化也是矛盾的.千篇一律令人厌烦,听众也需要表达个性,因此行业不能让模式化的感觉过于明显,需要隐藏和伪装.这就是阿多诺定义的"伪个性化":在标准化的内核上,打造自由选择和市场开放.阿多诺举了爵士乐即兴创作的例子,即兴创作听起来是最有个性的,但是爵士乐的即兴手段非常成熟,以至于即兴作品是可以预见的,甚至可以提前演练.或者结合所谓的幕后创作过程来增加听众的参与感,提高认同感.这都是典型的"伪个性化".不得不感叹,1941年的论文,距今七八十年了,暴露幕后创作过程的手法还频频在荧幕上演,乃至延伸到演戏等行业.
另一种"伪个性化"就是分类,乐队命名这些标签式行为.分类的概念在今天已经深入人心,甚至衍生出"鄙视链"话题.命名则体现为艺人反复强调自己的特性/风格,以获取区分度.阿多诺指出,他们不仅素材一致,连奏唱方式都雷同.所以只有标签化才能以供额外的辨识度,而标签化只是一场骗局,之所以看起来有用,只是因为听众熟悉了分类/标签,实际上起作用的只是因为艺人不同而已.到大规模的偶像/粉丝经济时代,偶像标榜什么,粉丝就捍卫什么.
接下来是最重要的,为什么流行音乐能够维持对大众的控制?
流行音乐的动机,当然是为了市场成功.要成功,就要抓住消费者的诉求,体现在生产者那里就是行业原则--"提供消遣,并且不能耗费听众的精力".
艺术的消遣要求人的深度参与,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但这往往只可能发生在生活压力不大的人身上.现代工业社会,大众从事的多是机械化的劳动,无可避免会感到枯燥,人们想要逃离,想要玩得快活,并且不想再花费精力(工作耗尽).廉价的商业消遣让这变得可能:它提供刺激使大众逃脱枯燥,而且无需花费精力,因为这种刺激是基于大众娱乐习惯的简单变体,容易接受.这种刺激不过是标准模式化产品之上的新包装而已,甚至不涉及产品本身,而是通过社会学的概念化,标签化实现的,亦即,刺激本身并不包含真正创新的内容,而是一种表面装饰或意识欺骗.
为什么大众会需要这种东西呢?读到这里,我们知道了流行音乐或者其他领域的产品,是以一种模式化/机械化的方式生产出来的.虽然流行音乐作曲仍有手工,灵感的成分,但处在一个十分有限的框架下,最终逃不过标准化的产品,而基于标准化产品打造的个性,不过是另一种标准化而已.总之,这种生产方式里,模式化,标准化,机械化无处不在.
在一个遍布类似生产方式的社会里,人自身也不可避免地被同化.这个类比令人震惊:
流行音乐是娱乐行业的标准化产品;
人群大众是整个社会的标准化产品!
大众的业余时间只是作为恢复工作能力的手段,好让他们能继续干活,而不是真正为了休闲.大众从事着重复枯燥的劳动,又在业余时间遭到这种重复枯燥模式的反噬.用今天的话来说,被工作模式洗脑了.大众生产标准化产品,产品反过来塑造标准化的人群.因为对工作模式感到厌倦,所以业余时间极力逃避.大家都感同身受:"万恶的星期一","幸福的星期五","极力挽留的星期天晚上".
业余时间,不管做点什么,只要不是工作,一切都好说,哪怕是无聊的电视剧,玩到想吐的游戏,都比工作好上百倍.这完全是报复性的反弹.仔细想想,那些娱乐活动的进行方式,其实就是工作方式换了一个主题进行.许多人在周末打开电脑,什么也不干,刷新桌面都能玩一个小时.这个比在办公室上班,每天复制粘贴更加机械流.要么像一个机器人一样反反复复刷着手机App,不见得看进去什么内容,只为不断不断刷新.这就是模式化的生产过程对人的同化延伸到业余时间的迹象.大众在工作中沾染了机械化的惯性,它不仅主宰着工作,还悄悄主宰着生活.现在流行说"只有工作,没有生活",除了工作时间挤占生活,我想更应该包含工作同化生活的意思.
流水线,工厂,办公室一成不变的工作方式无法给人任何新鲜感.所以单位的八卦十分受追捧,有什么新鲜事总能快速传开,线下没有八卦,就扑在线上围观.所有人都渴望新的刺激.流行音乐提供了这种东西.新的歌手,新的专辑,新的演唱会,层出不穷,偶像经济时代还要炮制新的八卦.
以前的听够了,又会有新的流行乐推出,产生新的刺激,又产生新的厌倦,不断循环,无法逃避.大众在反复的循环中熟知了这种感觉,新的事物会刺激一阵子,仅此而已,就像网购一样,成为一种麻木的快乐.不过仍然打开手机,继续听,继续买.
阿多诺的音乐理论总结:
1. 流行音乐和爵士乐是标准化的（成功模式的复制、伪个人化）
2. 流行音乐和爵士乐推销的是“被动的聆听”（用以逃避）
3. 流行音乐和爵士乐是“社会的水泥（黏着剂）”（用以巩固当前权力结构的需求）
出路何在?
在原文中,阿多诺提到,努力是提供真正全新体验唯一方式.
流行音乐的陷阱,不仅仅只是流行音乐领域的问题.这种陷阱,广泛存在于现代社会,其症结在于生产机制对人的同化.
个人的突破点,也许只在于业余时间.努力,就像是欣赏艺术那样,即使仅仅作为一个欣赏者,也需要全神贯注.真正的快乐,都隐含着认真的付出.如果想改变现状,必须在业余时间对抗同化,如果成功了,工作的影响会减弱,人对工作本身也会有一个更高的视野,从而有可能摆脱工作方式的不利影响.
怎么对抗同化呢?
先要克制逃避的心态,做一些有建设性的事,不要把业余时间变成对工作的报复性反弹.业余时间试着改变角色,不做懒散的"消费者"和"享乐者",做一个"创造者".这并不难,对于艺术作品,即使只是欣赏也有努力和创造在里面,不然怎么会有评论家这回事?创造强调主动,抵抗被动.
结合自己的兴趣,尝试其他的娱乐形式.就音乐而言,可以尝试古典音乐,听起来绝对有快感,而且宏大丰富,短期可以治愈,长期可以熏陶.不要小看熏陶,生产方式对人的同化也是"熏陶"出来的.
建设性,创造,行动.不谈严肃创作,即使每天晚上写写日记,睡觉之前也会有不一样的感受,有一种充实和自省的感觉.而且写作这件事,并不是什么都想好了才写出来,许多心得,感悟是写着写着才冒出来的.
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兴趣,有动机才有动力,才能坚持下去,逐渐提高.并不是为了什么目标,就是单纯的玩,像小时候那么认真地玩.有人说不知道自己的兴趣,可能是对这个词的理解过于概念化了,很简单,好奇心就是,对什么东西感到好奇,不要放过,从头到尾把它搞清楚,大有收获.
创造也简单:你好奇,你把它彻底搞清楚,然后你手痒,弄一个自己的东西出来.感觉,感受,体验,经验,写下来,倒出来,表达,发挥.认真创造的东西,再小也是作品.渐渐地,你就建立了自己的方式,用它去对抗生产机制,对抗同化.
改变贵在行动,古人云朝闻夕死,死是告别过去,朝闻夕死其实就是朝闻夕改.不用害怕改变,世间的事,最困难的是第一步,最容易的是第二次.踏出第一步,第二步也就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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