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七步而登天并不是个“孤例”,华夏文化中流传数千年的北斗七星步亦是个明证。北斗七星步是道教中道士在祷神仪礼中所用的一种步法。其步法依北斗七星排列的位置而行步转折,又称“步罡踏斗”。
北斗是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组成的。古人一般把北斗看成勺子: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组成为斗身,古曰魁;玉衡、开阳、瑶光组成为斗柄,古曰杓。从《丹元子步天歌》中,读者可以发现,紫微垣的介绍中,最后排入了北斗七星。这正是因为,北斗七星一直被视作天帝巡视四方之车,以把握四时秩序。将其看成勺子也是具有同样的“指示”的含义。
《史记·天官书》:“斗为帝车,运于中央,临制四方,分阴阳,建四时,均五行,移节度,定诸记,皆系于斗”。山东汉武梁祠有一幅石刻《斗为帝车》就是如此刻画:斗魁四星构成一辆云纹车,一位帝王坐于车上。还有一个长着翅膀的人,其右手托着的那个小球,就是辅星。
巧合的是,北斗在很多文明的神话中都与“车”相关。古埃及人将北斗看成是伊西斯女神(冥界之王奥西里斯之妻,法老守护神荷鲁斯之母)的车驾;英国人则将其看成是“永恒之王”亚瑟·潘德拉贡(Arthur Pendragon即亚瑟王)的车驾;阿拉伯人则直接称其为车星,斗盆四星是四个车轮,斗柄三星是三匹马或三头牛,开阳旁的辅星则是赶车夫;古巴比伦将其看成天空之神恩利尔(Enlil)之车,甚至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的占星术文献中,北斗七星被称之为“天空之轴”。
而日本神话中更是点明了北斗七星,特别是北斗魁四星与灵魂的关联。中村忠一先生所著《星星落下的池塘》一文:
在大池正上方串连着的星星就是被称为“极乐之道”的星群,据说那些星星从地狱一路延伸至极乐世界。距离那里很远的地方可以看到“魂魄的车驾”,走在前面的三颗星则是“三匹马星”,在第三颗星旁边有一颗小星,即“马子星”。周围可见星星如下雨般降落,那些都是人类的灵魂,佛祖会在该处将无法放在自己身边的人事物全抛下,所以那些都是迟迟无法前往极乐世界的星星。¹⁹⁶
沼泽茂美·肋屋奈奈代解说道:“魂魄的车驾”指北斗七星的四方形部分,“三匹马”是北斗七星杓柄的三颗星,“马子星”即为四等星“Alcor”¹⁹⁷,它紧贴着北斗七星杓尾倒数第二颗星¹⁹⁸。¹⁹⁹笔者认为,“魂魄的车驾”即指北斗之“口”型,也正是甲骨金文中“口”形所描述的源头之一。
关于“三匹马”的说法,无独有偶,我国少数民族柯尔克孜族(以及中亚的吉尔吉斯人)则称北斗星为银栓,北斗斗柄三星是栓在银栓上的三匹马,后面斗盆四星是四只狼,永远绕着圈子追赶着飞奔的骏马。
而关于灵魂的描述,其实我国境内少数民族的文化中也有类似的说法。少数民族鄂伦春族人,称北斗为“奥伦”,意思是仓库,斗柄三星就是爬上这仓库的梯子。奥伦(全称为奥伦博如坎),一般指鄂伦春族的特色建筑——高脚仓库,一般用于存放干肉、粮食以及过季的衣物等。而奥伦同时也是指主管仓房的女神,每逢春节之时,鄂伦春族人一般要到户外朝拜,每年腊月二十三和正月初一还要到仓房烧七炷香供奉该神。
《塔河民间文学集成》收录的的鄂伦春族民歌《歌唱“奥伦”》:
呼玛河的鄂伦春猎手,拿起弓箭走向森林,
在白桦林中射死了饱子送到我的空中奥伦,
在白禅林中射死了猪俐送到我的空中奥伦,
在沼泽的泡子边射死了扦送到我的空中奥伦,
在高高的山顶上射死了鹿送到我的空中奥伦,
在高山的阴坡熊洞中射死了它送到我的空中奥伦,
在呼玛河流水中射死水獭送到我的空中奥伦。
我空中的奥伦在蓝天中挺直,
我空中的奥伦有数不完的皮张,
我空中的奥伦有吃不完的肉干,
我空中的奥伦有穿不完的袍皮大哈,
我空中的奥伦有我的祖神保佑我哪!
从这段民歌中我们也可以发现,打猎射死猎物的过程,被描述为了送至“奥伦”,如此看来,“奥伦”颇有灵魂“仓库”的含义。而且民歌最后直接提到了祖神即居于“奥伦”,这样来看,或许打猎的过程也可被视为“牺牲”的过程。
北斗七星
在众多古籍当中,北斗一般被描述为北斗九星。这是因为,北斗的组合之中,实际还存在着另外两颗“隐”星:一即前文石像、故事中所提到的开阳星的伴星——辅星;二为弼星。在道教中,此二星分别叫洞明星和隐元星。《史记·天官书》:“辅星明近,辅臣亲强;斥小,疏弱。”《晋书·天文志》:“辅星傅乎开阳,所以佐斗成功,丞相之象也。七政星明,其国昌,辅星明,则臣强。” 各地区文化中关于左辅右弼的故事也有很多,读者可以自行了解。而其中道教中有一点值得提到:即九窍对应北斗九星的问题。这一点其实《阴符经》中也提到了。窍者,口也,进出之道。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作为北斗九星的每一颗星,也都与“口”相关。
关于斗步的起源,民间流传和古籍记载中存在不少,道教中更是将其演化发展成了许多版本。而这之中,有一个非常有趣而又显“荒诞”的故事,斗步又称禹步也正是因为此类故事。《洞神八帝元变经·禹步致灵》记载:
禹步者,盖是夏禹所为术,召役神灵之行步。此为万术之根源,玄机之要旨。昔大禹治水,不可预测高深,故设黑矩重望,以程其事。或有伏泉盘石,非眼所及者,必召海若河宗,山神地祇,问以决之。然禹届南海之滨,见鸟禁咒,能令大石翻动。此鸟禁时,常作是步,禹遂摸写其行,令之入术。自兹以还,卫无不验。因禹制作,故曰禹步。末世以来,好道者众,求者蜂起,推演百端。汉淮南王刘安已降,乃有王子年撰集之文,沙门惠宗修纂之句,触类长之,便成九十余条种,举足不同,咒颂各异。详而验之,莫贤於先举左足,三步九迹,迹成离坎卦。步纲蹑纪者,斗有九星,取法於此故也。
又有西汉扬雄《法言》卷七《重黎》云:“巫步多禹”。李轨注曰:“姒氏禹也,治水土,涉山川,病足,故行跛也。……而俗巫多效禹步。”巫者所为者何?“巫”字早已告诉我们了——“通天”也。故而《云笈七签·卷五十四·魂部》有云“上清飞步七星魂魄法”:“右七星,魂魄之名,号曰七元之灵明,步星魂魄行星之上,皆心存之,此名曰飞仙,飞仙步斗,魂魄三匝。”
而这北斗七星正是在“天空”之中。从中国古星图中可以看出,整个北天星空,最为主要的为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三个部分。要探讨北天之极,我们就得了解到,紫微垣位于北天的中央位置,故称中宫,又称紫微宫,以北极星为中枢。我们可以从《丹元子步天歌》中大致了解一下紫微垣中星官的分布: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座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号曰为太子,四为后宫五天枢,左右四星是四辅,天乙太乙当门路。左枢右枢夹南门,两面营卫一十五,东藩左枢连上宰,少宰上辅次少辅,上卫少卫次上丞,后门东边大赞府。西藩右枢次少尉,上辅少辅四相视,上卫少卫七少丞,以次却向前门数。阴德门星两黄聚,尚书以次其位五,女史柱史各一户,御女四星五天柱。大理两星阴德边,勾陈尾指北极巅,六甲六星勾陈前,天皇独在勾陈里,五帝内座后门间。华盖并杠十六星,杠作柄象华盖形,盖上连连九个星,名曰传舍如连丁,垣外左右各六珠,右是内阶左天厨,阶前八星名八谷,厨下五个天棓宿。天床六星左枢右,内厨两星右枢对,文昌斗上半月形,稀疏分明六个星。文昌之下曰三师,太尊只向三公明,天牢六星太尊边,太阳之守四势前。一个宰相太阳侧,更有三公向西偏,即是玄戈一星圆,天理四星斗里暗,辅星近着开阳淡。北斗之宿七星明,第一主帝名枢精,第二第三璇玑是,第四名权第五衡,开阳摇光六七名,摇光左三天枪明。
《丹元子步天歌》首次详细的罗列三垣以及二十八星宿之星官。其在史藉中最早见于《通志·天文略》,宋朝郑樵认为此歌为隋朝号曰丹元子的隐者所著。宋朝欧阳修等认为为唐朝王希明所撰。
古时皇帝号称为“天子”,义即天帝之子,受命于天。而天帝,则正被视作居于紫微垣之中。紫微垣相当于天上的皇宫。故,每一个星官皆用了与天帝、皇宫相关的词来代表。从其中的星官名,诸如太子、后宫等,大家就可以很直观地了解到这一点。
所以,走完了“斗步”即是登上了“天”,但“神”在哪儿呢?祭司登上巴别塔想要祈求什么呢?故事早就告诉了我们答案,人们不信任彩虹的承诺,最重要是担心被洪水灭绝。于人而言,万事之重,不过生死。而传说中,北斗七星正是掌控“生死”的关键。
《搜神记》中记载管辂曾言:“凡人受胎,皆从南斗过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三国演义》中就记载了管辂帮赵颜借寿的故事:
系太史丞许芝,为曹操言神卜管辂(字公明)之术而并及之。据许芝言,一日,管辂闲行郊外,见一少年耕于田。管辂立道旁观之良久,问其姓名及年龄。少年告以名赵颜,年十九矣。管辂忽叹曰:“汝貌诚美,惜无寿,眉间有死气。三日必死。”赵颜急归告其父,父子同至管辂前,哭拜于地,请以术救。管辂始不允,继见其父子情切,乃教赵颜备酒一瓶、鹿脯一块,来日去往南山中大树下,见盘石上有二人对弈,一穿白一穿红者,“汝可乘其弈兴浓时,将酒及鹿脯跪进之,待其饮食毕,汝乃哭拜求寿,必获益算也。”次日,赵颜如其言而往,果有所遇。赵颜遂阴伺之。待其食已,即泣求。二人大惊曰:“此必管公明饶舌也!”但既食其酒馔,似不可却,乃为检查簿籍,添注一“九”字于“十九”之上,而赵颜寿遂增至九十九矣。无何,一阵香风过处,二人化作白鹤冲天而去。
而关于管辂自己的生死,《三国志》中也有记载。虽看似与北斗无关,但是在此摘录之:
正元二年,弟辰谓辂曰:“大将军待君意厚,冀当富贵乎?”辂长叹曰:“吾自知有分直耳,然天与我才明,不与我年寿,恐四十七八间,不见女嫁儿娶妇也。若得免此,欲作洛阳令,可使路不拾遣,枹鼓不鸣。但恐至太山治鬼,不得治生人,如何!”辰问其故,辂曰:“吾额上无生骨,眼中无守精,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背无三甲,腹无三壬,此皆不寿之验。又吾本命在寅,加月食夜生。天有常数,不可得讳,但人不知耳。吾前后相当死者过百人,略无错也。”是岁八月,为少府丞。明年二月卒,年四十八。
北欧神话中也藏着类似的隐喻:
诺伦司三姊妹有时织了很大的命运网,一端起于极东的高山,又一端则入于极西的西海。网的线很像羊毛,颜色是随时不同,如果有一条自南而北的黑线,那就是死丧的表记。三姊妹投梭织造的时候,常唱一种庄严的歌。似乎她们并不是依了自己的意志而织造,却是盲目地在遵从着执行着Orlog的意志,Orlog是宇宙间的永在律,最古老且最高的力,无始而亦无终的。²⁰⁰
而命运三女神的这个故事,又告诉了我们,“七步”仅仅是过程。而真正的“神”正是在那最“中心”的“天空之极”。
《搜神记》云:“南斗注生,北斗注死”,求生为何祈求北斗呢,因为“死者生之根”,北斗即“生”之源。例如《北欧神话ABC》还有一个故事也告诉了我们“神”坐于北而朝南:
他的宝座名为Hlidskialf,实非寻常之椅子,而为巨伟之瞭望塔,从这上面,奥定可以一眼看见天上人间的众神,巨人们,黑侏儒,白侏儒,以及人类的一举一动。这宝座,只有奥定及其妻佛利茄(Frigga)可以使用;当他们坐在这宝座上的时候,总是面对着南方和西方。这两个方向是北欧人民的希望之所寄。²⁰¹
同时需要注意的是,命运三女神的故事也点出了东西方向,朝西正意味着“神”同时在存在于“东方”,而对于人类而言,这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是希望,也正是“神”同时存在的另一个位置或者说层次。
而苏美尔神话中《印南娜下冥府》的故事甚至描述得更具浪漫主义色彩²⁰²:
在至上她决心向至下进发,
女神在至上她决心向至下进发,
印南娜在至上她决心向至下进发。
……
七个天命,她紧带身边,
她挑出七个天命,放在手中,
她摆出所有天命,置于脚边待命,
……
“我是天空女王,哪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
讷提,冥府看门人的首领,
忠于其女王的话。
冥府的七重大门,他打开了它们的大锁,
……
圣洁的埃里什基加尔坐在自己的宝座上,
恩努纳济,七位判官,在她面前宣判,
……
(注:印南娜:(Ishtar)又译作伊什塔尔,自然、爱情、生育、战争女神,Ishtar的本义是“星辰”,象征着金星;埃里什基加尔:印南娜的姐姐,冥界女王;恩努纳济:天空之神安的追随者。)
¹⁹⁶引自沼泽茂美·肋屋奈奈著《图解星座神话故事》,林昆桦译,台湾东贩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05月,P139-140,原篇出自中村忠一著《岩樟舟夜话》,此版本经沼泽茂美·肋屋奈奈以白话风改写。
¹⁹⁷笔者注,Alcor即为辅星。
¹⁹⁸笔者注,即开阳星。
¹⁹⁹引自沼泽茂美·肋屋奈奈著《图解星座神话故事》,林昆桦译,台湾东贩股份有限公司,2015年05月,P140-141
²⁰⁰引自茅盾(方壁)著《北欧神话ABC(下册)》,世界书局,1930年10月,P13。
²⁰¹引自茅盾(方壁)著《北欧神话ABC(上册)》,世界书局,1930年10月,P21。笔者注:奥定即奥丁。
²⁰²引自萨缪尔·诺亚·克拉莫尔著《苏美尔神话》,叶舒宪、金立江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有限公司,P11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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