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老太

作者: 烟雨666 | 来源:发表于2023-04-08 21:02 被阅读0次

    上小学的11个学期里,每天要经过西王村四次。

    一路上踢着石子从田埂上飘过,母亲做的千层底花布鞋常常塌皮散骨地漏出大脚趾、脚后跟,屁股上、胳膊肘的棉布总是率先磨成薄薄的网,继而绽为圆形空洞或撕成长条状出风口,浑身少有衣服鞋袜全活的时候。

    所以对于西王村村口长年坐着一位缩成一团的老太太,不停地用针线缝补着什么东西,我们那时并不觉得奇怪。

    老太太大概快有一百岁吧?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嘴巴瘪进去,全然没有牙,佝偻着,颤巍巍地发着抖。

    她总是坐在草堆旁边,屁股底下垫着一层松软的稻草,背靠着干草垛,把身体恰到好处地跟稻草温柔密合着,沐浴在金色阳光里,很舒适的样子,看得我心里痒痒的,幻想着夜里睡到草堆里去。

    走近她就会发现,她身边其实有很多物件。左边一只掉了把手的破竹篮,里边放着一团棉线,几根针,几个顶针,数十片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布片,右边一堆破破拉拉的青黑色衣服、床单、夏布蚊帐。

    老太太低着头,枯树枝一般的手指捏着一根相对较大的缝衣针,往棉袄或什么东西上缝着补丁。针头一明一暗地在她骨节突出的十指间爬行,灵活得如同尺韄的行走。我正诧异她发抖的躯体何以能稳住针线?二军却及时告诉我说:“她是个瞎子呢!不信你看!”

    他在老太太眼皮底下划拉着手指,老太太浑然不觉,继续着尺韄行走般的缝补。我第一次了解到,原来瞎子的眼睛是可以睁的很大的。

    二铎子飞快掘了条蚯蚓,捏在手里,往老太太脸上凑。蚯蚓蠕动着沾到老太太的鼻子,老太太住了缝补的手,茫然抬头问:“哪个要死的鬼啊?”

    二铎子嘻哈着逃开,还要去捉癞蛤蟆戏弄老太太,我心里滋生出不忍,催着他们离去了。

    偶尔我独自上学时,便忍不住要停下脚步,蹲下来看一会这盲眼的老太太。她有时候感觉到我的存在,请我帮她穿针,帮她挑选合适大小的补丁布片,顺便就跟我聊起来,骂她那些不孝的儿孙都是些“淌脓淌怂的杂种”,“坏得生蛆”,“一把屎一把尿把三个孙子养大,如今全成了忘恩负义的王八”,用词之激烈让我胆战心惊。

    冬天来了,冷风嗖嗖地吹,盲老太那草堆的任何一个角度也躲不开凛冽的寒风,她成天窝在那里发着更剧烈的颤抖。身边一堆补丁爬补丁的蚊帐、床单都围在了脖子和头顶上,几乎看不见脸。

    草堆后面几步开外便是盲老太家低矮的茅草屋,土坯墙壁上坑坑洼洼,几块破木板钉合的门是敞开的。我想看看她家里究竟有没有她的床,于是悄悄走进屋里。屋里阴暗憋闷,一只杀猪盆里睡着一个脸颊潮红、似乎正在发烧的孩子,身下垫着污迹斑斑的布单,皱巴巴缩成难受的一坨,四周乱糟糟地钻出下面铺就的稻草。右手屋角一个土灶,碗柜及屋顶到处悬挂着黑油烟裹浸的吊吊灰。左边一道土墙,一扇单薄的小门半开着,里面应该是主人夫妇的卧室,一共就这两间屋,一张床。我猜孩子们晚上全挤在杀猪盆里睡觉,盲老太呢?夜里睡到草堆里去么?

    这就是四十多年前一个农村杀猪匠的家。我时常为家乡短短几十年的变化大为感叹,读过的书中从没有看到过哪里人民生活以如此惊人的速度提高。难怪说,一个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中国人,从出生到现在经历的变化,相当于一个欧洲人从十八世纪至二十世纪初200年(如果能活这么长的话)经历的变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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