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前文)
现实的挫败,信仰的无望,给李白更大的虚空。
杜甫落魄时,放得下名门子弟的身份,能“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但是李白就做不到。他把自己放得太高,下不来,架在幻想的泡沫上,还以为是青云直上。
他狂笑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现实却啪啪打脸。
事实上,他就是蓬蒿人,随风飘荡,无处落脚。从二十多岁出蜀,到六十一岁客死他乡,他没有回过家,也很少提及家人。
除了晚上吟两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世上,再没有一个温暖的地方安置他的游魂。
勉强可以让他回避现实的,只有酒。
李白这个名字,是与酒相伴的。
他想要摆脱贱民身份,华丽转身,走向帝王师座。他自认他每个毛孔都能冒出才华,随便一开口就是王霸大略。
他理想的人生,是轰轰烈烈干一场,而后飘然入山,羽化成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他一直在做梦。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别君去兮何时还?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梦游天姥吟留别》
求而不得,放手又不能,只能喝酒。
但他终究发现,酒精并不能消愁,连稀释也做不到,酒醒之后,愁云依旧万里凝。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这些诗读来,有一种颓废的潇洒,这是理智与情感纠缠的结果。
流放夜郎那年,李白都快六十岁了。按我们一般人的理解,早该知天命了吧。
可是,李白更痛苦了,他像一个输掉全部身家的赌徒,茫然四顾,落寞潸然。
流放途中,他给一个姓辛的判官留诗一首(《流夜郎赠辛判官》),至今读来,让人五味杂陈。
李白的可悲可叹,可爱可怜,都在这首诗里:
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
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
夫子红颜我少年,章台走马著金鞭。
文章献纳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
与君自谓长如此,宁知草动风尘起。
函谷忽惊胡马来,秦宫桃李向明开。
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
不是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吗?为什么又怀念跟“五侯七贵”一起喝酒了?
不是“天子呼来不上船”吗?怎么又怀念麒麟殿和玳瑁筵了?
不是早看透了“古来万事东流水”吗?为什么又期盼朝廷大赦了?
矛盾如此,绝望如此,痛苦如此。这就是李白。
他不喜欢那些权贵,权贵们也未必稀罕他。
他有大才,他不落俗,他目中无人,但在很多人眼里,他不过是个整天做白日梦吹牛皮的轻狂书生罢了。
当然,对于李白,这是个悲剧,但对于唐诗,却是最宝贵的收获。
诗坛上最耀眼的篇章,最气象纵横的汉字组合,都被李白从山川里,从长江里,从酒杯里,像道教炼丹一样蒸腾而出。
唐诗一道,李白,是用一股气在写。
他血液里深藏的自卑和自负,现实中遇到的荣耀与挫败,还有那唾弃世俗而又升仙无望的虚空感,都像强烈对立的极端。
所以在李白的诗里,常有磅礴激烈的万千气象,以及上天入地、纵横古今的想象力。
李白不善七律,那是杜甫的绝活。那些平平仄仄的框框,装不下太白星的光芒。
他写古体诗,写乐府,即便写过很多五言律,也全然不顾平仄对仗,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无拘无束,神鬼莫测。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这是好友杜甫对李白最好的评价,世间只有一个李白,也只能出现一个李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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