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陆游 (代序) 金弢
国人都在寻根,我们作为海外华人, 寓居德国异邦,这种感受尤为强烈。真没想到我跟陆游还能连连得上。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这是南宋著名爱国诗人陆游的千古名句,谁又曾想得到写的就是我的出生地——杭州孩儿巷。
古诗虽是上百遍地吟咏,但以前从来不知道陆游还是我的街坊,当然之间相隔了几个朝代。这一史实,过去我周围的人却是谁也不曾知道:孩提时,父母不知道,兄弟姐妹不知道,左邻右舍不知道;读了小学、进了初中、上了高中,似乎没有一位老师知道;就是到了大学,读古诗时,汉语老师也未曾提及陆游曾生活于杭州。
现在回首往事,记忆犹新的是小时候常去买米的粮店,隔壁的老宅而今却已恢复成了陆游的故居,建立了陆游纪念馆。
那时,我家住孩儿巷151号,陆游的故居是98号,隔巷斜侧相望。六十年代初期,我就是去那个粮店帮母亲买米。因年幼体弱,一次只能背十斤,每次母亲再三叮嘱,买最便宜的那种,一斤一毛四分一厘,是籼米。这种米做饭,涨性好,吃得饱。
我右手紧握这一元四毛一分钱,左手捏一只本白色的布袋,目不旁视,凝神专注地直奔粮店,唯恐在这四、五十米之遥的路上,丢失了一家人三天的口粮。
进了粮店,踮起脚,把钱交上柜台。不一会儿听一声喊:“把米袋撑住了!” 只听刷的一声,十斤米飞流直下。我也学着别人的样,用手左右敲击几下落米的木槽,还能听到十几或几十粒米的落下。不是嘛,粒粒皆辛苦!
粮店隔壁曾是陆游的故居,一直鲜为人知。一九八五年元月大学生活结束,到了文化部,上班进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一杯绿茶,一张《人民日报》。一日,文艺版上刊登了一文题为《孩儿巷的巷史碑》。我心头一震,觉得颇为自豪,没想到自己打小时候穿着开裆裤,光着脚满街跑、后来长大一些街头巷尾打游击的孩儿巷竟上了《人民日报》。
工作调动进了中国作家协会,第二年我陪西德作家代表团去杭州,还专程带德国作家去参观了巷史碑,但当时碑文里并没有提到“陆游”二字。所以就是到了那年,我仍然不知陆游曾是我的街坊。
直到一九八八年求学到了德国后,一次越洋电话中父亲跟我说:“有机会常回家看看,我们孩儿巷里现在还多了一个景点,建了一个‘陆游纪念馆’。” “什么?我们孩儿巷里建了‘陆游纪念馆’?” 我不相信地追问,生怕自己的耳朵听背了。“对,没错,就紧挨着你小时候替妈妈买米的粮店。”
我真是难以置信! 二00八年我和儿子随德国巴伐利亚州电视台去杭州拍电影,特意带儿子去瞻仰了心仪已久的“陆游纪念馆”,我向儿子讲述了爸爸当年买米、背米、敲米槽的故事。父子一起向诗人作揖,留言,捐赠。
孩儿巷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有近260个门牌号码。这么长的巷,在杭州罕见,所以陆游称之为“深巷”。陆游家住二楼,98号门牌已靠近现在的中山北路那一端。其实我的出生地是孩儿巷200号,在杭州的西牌楼脚边,那是我太公的房产,即我父亲的爷爷。
我爸排行老三,大宅的一侧是他的房子。一九六一年,浙江医科大学改建,并修筑杭州延龄路,到了文革改名为延安路——革命圣地之路,把原先的龙兴路拆了。那条龙兴路据长辈说,是我祖上到了爷爷手里,因发了迹,为做善事,我家出钱铺的石板路。
到了爷爷那一代,家产已超过一万银元,所以我家四叔取名为“长万”———冀望家境长盛不衰,世代银元上万。
当时我家正好处在孩儿巷和龙兴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房子非拆不可,土地被国家征用。属于我爸的那一百来平方米的青砖瓦房也被国家收购,他为此得了200元人民币,用此钱的一部分买了一块瑞士梅花牌手表和一辆意大利飞利浦自行车。
没了房产,我们被迫搬到了孩儿巷151号的街道公房,从此开始缴纳房租。那年我虚龄刚好六岁,现在想起,唯一的慰籍是与陆游的故居靠近了一些。
知道了陆游为我的街坊,不仅因生来就沾上大诗人的“人气”和“文气”而得意,也知晓了诗人在诗文中多处对杭州方言的采用。如“深巷明朝卖杏花”中的“明朝”即是杭州话。就是现在,杭州人称“明天”还是说“明朝”。
陆游诗中提到的“杏花”,在我初懂事时还见过,后来到了“文革"也被革掉了。这种“杏花”到了我们那时叫“白兰花”,乳白色的,呈椭长型,未开苞,一分钱两朵,用削尖的细枝,插住花的颈部,夹在一片油亮的绿叶上。卖花女,手挽花篮,穿街过巷,时停时行,边吆边卖。妇女买之,别在左胸前,芳泽四溢,香气浓郁,沁人心脾。据说尽压人间的恶臭。
今天是“六一国际儿童节”,在此祝愿祖国及世界各地的孩子们,童年幸福、健康成长!也谨以此文纪念我们自己不易的童年。
此文见《人民日报》海外版,并已交陆游纪念馆收藏。
2021年11月2日 书稿修订慕尼黑 (原稿发表2018年“六一”儿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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