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苏格拉底与屈原相遇,假设,苏格拉底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最后,不离开楚国?当然,这是非典型苏格拉底问题(苏格拉底更喜欢问什么是……,通过探寻概念来探寻本质,而不是为什么?),屈原可能会一笑,说,你不也,做了同样的选择吗?
屈原有过和渔夫的对话,苏格拉底有过与克里托的对话:
你还有儿子需要教育,你还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不需要顾及对朋友的影响,支出与影响在我们能承受的范围之内一一在所要保全的东西上,克里托可能比渔父更直白,更露骨。“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一一渔父不执拗于每时每刻区分净与污,可能是因为有比净更重要的东西。克里托给出来的,是答案的一种。我们对于不同的东西,价值排序不一样。排序不一样,必须要做,不得不做的选择就不一样。
那么屈原,最后,为什么不离开楚国呢?
让苏格拉底来说出未尽的话吧(感谢雅典人民让他把话说完,感谢记录了很多谈话的柏拉图和色诺芬)!让他们用行动来参映彼此的心灵!
“如果公开宣布了的法律判决没有效力,可以由私人来加以取消或摧毁,那么你能想象一个城邦会继续存在而不被颠覆吗?”
如果政治昏暗的国家,如果被敌人攻破首都的国家,被热爱他的人所离弃,那么你能想象,没有子民爱的国家,能继续存在吗?
相较于被敌人攻破,被子民离弃可能是对一个国家更大的伤害。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苏格拉底维护法律,因为法律是城邦的基础。屈原维护深爱,因为深爱是国家的延续。
“告诉我们,你对我们涉及婚姻的法律有什么怨言吗?你对涉及儿童的抚养和教育的法律有什么反对意见吗?你对我们中间那些为了这个目的而立下的法律不感恩吗?”
你不感恩吗?你的歌唱中有楚地的方言?有楚国的地名,风物?你的生命,生活,情感,理想,从来没有跟楚国相分离。你不感恩吗?你的全部,无一不与这片土地相融合,相激荡。难道你不是,爱她其他的,更大的部分吗?不,难道你不是,爱她的全部吗?甚至包括,那些毫无指望的改变和未来。
“你那么聪明,竟然会忘记你的国家,比你的父母和其他祖先更加珍贵,更加可敬,更加神圣,在诸神和全体理性人中间拥有更大的荣耀吗?你难道不明白,应当比敬重父亲更加敬重国家,应当比消除对父亲的怨恨,更加快捷的消除对国家的怨恨吗?”
像爱父母祖先一样深切,更深沉真切的感情,更快地消除对他的失望和怨恨。给予生,给予养的土地,仿佛也可以给予死。生地即死地!这是一出生,就与母亲,与乳汁定下的约契。热爱父母,热爱祖先,热爱他们耕种的田地,热爱他们埋骨的坟地,热爱周围的每一座山和每一条河,承担所有的后果,甚至是错误,这是天然的约定,从出生开始,从吃第一口饭,喝第一口水开始,是先于意识与选择的约定。
“如果你不是格外依恋国家,那么你就不会如此不愿离开这个国家,执行军务除外”“你从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出国旅行,从来没有感到有必要去熟悉其他国家或他们的体制。你确凿无疑地选择了我们,你在这个国家生儿育女。”“尽管你是在没有压力和误解的情况下与我们订立协议的,也不是在有限的时间内被迫作出承诺的”。
难道你依恋这个国家,不是过去,现在,未来的确凿行为和客观存在吗?讨论,不就是讨论吗?讨论这个国家的对与错,不是在生命的时间之外,主体的行为之外吗?难道宽松从容时的选择,不是紧迫艰难时的选择吗?难道不是“颠沛必于是,造次必于是”吗?
“如果你去了邻国,比如去底比斯和麦加拉这两个政法修明的国家,那么你会成为他们的政府的敌人,所有爱国者都会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你,把你当做法律和政令的摧毁者”“你要接近民众,轻率地与他们谈话吗?你会使用什么样的论证,苏格拉底,用你在这里使用过的相同的论证,证明善良,诚实,制度与法律是人类最珍贵的财宝吗?”
如果你去了邻国,你还将继续歌唱什么呢?热爱和憎恨什么呢?在《离骚》的光芒之后,绽放什么样的华彩呢?什么地方,什么高度,才是生命的圆止点呢?难道一个人能在生命的最后否定其一生所是?难道能在高点之后追求低点?能在圆满之后追求呼吸?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
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屈原必须死,苏格拉底也必须死。生地即死地,这是他们无法选择的,这是他们独立自主,做出的选择!
苏格拉底是雅典的荣耀,判处苏格拉底死刑是雅典的耻辱。楚国的名字,在屈原的名字后黯淡。他们伤害了自己的城邦和国家了吗?不,他们扩大了,深化了更大的“雅典”,和其后的“楚国”,为全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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