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行》——林黛玉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亦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红楼梦》中给我了最美好感应的应是黛玉。一个仿佛存在了很久的人。她聪明,冰雪般洁雅,才气逼人。其次我才欣赏凤姐和宝玉,我感觉宝玉的性格酷似黛玉,喜怒哀乐无常。
黛玉因深感身世飘零,她眼中的秋风秋雨也让人倍感凄清。她的性格和命运在做一个古老命题的探求“我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她以悲情的方式寻找这个难以悟达的道理,最后仍不得而终。她似飘絮般无着落,一生冷清刻薄。
黛玉犹如一把伞,不可能独自承受大面积的生命雨水,一个人能为自己的命运撑起多少关怀?多少泪珠?
没有谁能真正理解黛玉,她自己是一座密林,别人难以进去,进去之后又难以分辨出方向。她的密林间偶尔也会漏下片片阳光,然而却从未有过真正的破晓。宝玉能给她温暖的光明吗,也不尽然啊。
她笔下的事物无不携带她满腔的感情。她把一腔悲情淋漓尽致地泻于笔端,以物喻人,以物伴人。她的一生只有过短暂的春天,那么易逝与难以把握。她孤身寄人篱下,感情期期艾艾,人事没有结果。所以她感慨,她葬花,她用诗词为自己的一生奠定悲剧的基调,把悲戚一寸寸延展。
春天来了,时序到了三月。三月姹紫嫣红,百花齐放。春姑娘为大地和枝头布下隆重的庆典,她驾驭光与色的车撵华贵雍容地驶过。三月的桃花在春姑娘轻启芳唇的问候下灿然开放。一日,大观园传来姑娘们阅读的声音。我穿越文学时空的屏障,看到了她们。我不但看到了她们吟诵后的赞叹与伤怀,我还看到了写诗人的心态。她在写《桃花行》时不假思索,点墨成章。黛玉总是善于把自己的敏感发挥出来,让他人的感情与之产生叮叮咚咚的碰撞,她的才情就在叮咚作响中喷薄而出,一泻千里。如羽翼一直擦过了地面,她的敏感的才华牵着她的心事和郁闷让人心下生疼。
黛玉一定早早地察觉到桃花花蕾的萌动,她的诗情大起,不可遏止。春天来了,春天会一日日丰满,一日日膨胀,还会一日日瘦削,一日日花容失色,最后飘然而逝,印痕全无。春天还会来吗,即便来,还能再见吗?一个季节有一个季节的特别,是彼此代替不了的。春日逝去,犹如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可再现。生命的轮回自春天开始,然而青春有同样的轮回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们会在春天看见我们的爱人走了,我们看见她走势明朗的肩膀,走下山丘下的草丛;我们看见许多灵魂纠缠在一起,在朗诵或尖叫中升起来,直到消失不见。眼睛接触过的美丽还会有再一次幸福的接触吗?黛玉凭栏而望,东风吹起,衣衫展动,桃木就在身旁,与伊人交相辉映,桃花与人面相映成绯红,这一切早霞一般美好,金贵啊。
想当日,春阳刚刚升起,微风轻送,绣着桃花的锦帘在春风中柔和地掀动,多像一个矜持的姑娘初见陌生人的娇怯。锦帘未卷,黛玉起身整理晨妆。真正的桃花如火如荼地开放,黛玉已经知道这些。桃花与人相隔不远,她们互相倾慕,在倾慕中相互僵持,她们看到自己的美丽和属于自己的春天,她们拖延着于彼此相见互赏的时日,她们理解彼此的心意,不用彼此吐露心曲。黛玉看到桃花在枝头芳菲,桃花看到黛玉在自己的心灵里和自己的“小性”相依。黛玉为什么耍小性?“谁这时孤独,就将永远孤独;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就醒着,读者,写着长信,在林荫道上来回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的纷风。”(里尔克.《秋日》)黛玉一定在洒满孤独星光的林荫道上走,经过草地,经过自嗟自怜是桃花之海,几乎迷失。然而我们相信清醒的人永远不会迷失-----一个超前的仙子,正因为有着一颗高蹈的灵魂,她眼见桃花才如此倍感伤情。黛玉与桃花相依相傍,时光飞逝了,布谷鸟开始大声叫,秋海棠进入生命的旺季,一转身就要风雪载途。时光如梭,如一匹健马,一身纷扬着雪白,向前不可阻挡地飞去。
一张张美丽的脸庞会渐渐飘向虚无,一瓣瓣桃花且开且落且蔫。一切终会归土。桃花不在,人亦不在。青春与花期只开放在泪水落下与泪珠风干的瞬间。“泪干春尽花憔悴”,花瓣成丝,夕阳成丝。
在生命的春天里,姑娘啊,你的美丽要怎样绽放与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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