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刻

在这样的日子里，想起了母亲。

与父亲的突然离去不同，母亲的弥留之际是我们想象不到的清醒，不仅仅是清醒，而且非常理智。母亲本是柔弱的女人，一生依靠着父亲，她独自坚持活了七年，在父亲离开后，这是所有的人没有想到的，包括我们。头一天夜里，她在最痛苦的时候，忽然叫了一声父亲的名字，我和六姐在身边，我们都预感到了最后时刻，她渴望走，渴望去父亲那里。因为母亲的清醒，使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与她告别，为她做各种准备，包括接受她的离开。

我甚至亲自，挑了她喜欢的照片去制作遗像，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夜晚。我看着电脑屏幕把一张彩色照片，变成了黑白，我瞬间泪流满面。那张母亲也曾同意的照片，因为平和且慈祥的笑容而令我们都喜欢。可是，突然变成黑白的表情看着我时，我颤抖的心再也无法控制，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了。那瞬间我忽然惊慌失措，觉得母亲也许已经走了，我不停地在心里哀求，“妈，你一定等着我……”

最后的一天，老屯的人都来朝阳开春耕的会，所以，母亲在最后的时间里，竟然与好些意想不到的乡亲告了别。母亲娘家的后辈，甚至虎林的二叔，都能有时间赶来，所有亲属都站在屋子里，院子里，大门外。这样的死，死的这样明明白白，应该是母亲所期望和满意的。那时，她甚至已看不出有什么痛苦了，只是非常虚弱，却平静，即使这样，她还坚持礼貌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安慰亲人的哭，甚至还喘息着问候一句。

父亲突然离去的那天，我们都不在身边是母亲一直恼火的，她很在意这一帮儿女，父亲一个也不等的遗憾。

终于到了儿女们围坐在身边的时刻，母亲看着三哥。三哥一直在哭，她带着笑意气喘吁吁地安慰他说，你看谁的爹妈能陪到你老，妈已经拖累你太多。她那会儿侧着身体，非常平静，几次睁开眼睛看着三哥，十分的舍不得。姐姐那时病得也很重，她是母亲最惦记的。母亲的目光，总是穿过去盯着炕稍的姐姐，可却没有叮嘱任何话。后来二外甥坐在身边叫姥姥，母亲才颤抖着说，好好经管你妈，好好的，听话，好好过日子。

我和六姐一直站在她的头上，无数次问母亲是否要穿衣服，她摇着头。平静地闭着眼睛，却像一句也没有要跟我说的话。我渴望她说，又害怕她说。

午后，窗台外，母亲的一件衣服披在牛的背上，一条红线牵在了还清醒的母亲手里，然后是熊熊的火焰，那牛轰然倒下，那火苗蹿着。我隔着玻璃看着那牛，回头看着母亲的身体依然起伏着气息。搭了一下母亲的脉搏，其他人都在看着我。我其实并不懂那脉搏，只是想亲自确认她还活着。

母亲还是不想换衣服。我知道她受我的影响极深，她也信佛。她依然记得我说过，不要在最痛苦的时候穿衣服，痛苦的离去，会影响她往生。“妈，可以诵念阿弥陀佛。”她轻轻地点头。

她的脸好平静，应该结束了曾经所有的痛苦了，她渴望死去好久了，她说她没有一天不思念父亲，这我们都知道。她怕黑，她怕打雷，她怕大风天，她从没想过自己能独自度过一个秋天，可是她这样过了七年。

母亲睁开眼睛再看姐姐时，我看见了，别人都没有注意，可是她已经不说话了。

母亲是突然看向我的，我也正在看她，她看着我，然后想转头去看旁边的衣服，可是头转过去了，眼睛却定定地没有转过去，而且依旧看着我，就闭上了。

最后一眼，她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