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邦尼·二》

《我的邦尼·二》

（一）

猫从花坛纵身一跃，落地时，爪子下多了一只硕大的黑斑蝴蝶。

蝴蝶奄奄一息。

猫开始飞快地吞食蝴蝶。头、肚子、翅……

“翅膀有毒啊，翅膀有毒！”小孩挥舞着一根树枝，驱赶着猫。

猫将残骸囫囵吞下，不情愿地调转身，踩着高低不齐的兰花盆，三两下跳上了围墙。回头看了一眼，便消失在围墙后。

小孩蹲下身，惋惜地用树枝轻轻拨弄着遗落的一小片翅膀。日头火辣辣的，凹陷的水泥地面蓄积的一点昨夜的雨水很快就蒸发了，留下一层细密的泥尘。

邦尼把身上宽大的夹克裹紧一点，一只手臂环抱着书，另一只手揣到了兜里。做完这个动作她不自觉地瑟缩着身子，居然还真的有些许寒意。是夏，但由于这身装束，她脚上的人字凉拖反而显得滑稽起来。

那片不规则的蝴蝶翅膀在小孩的树枝下翻过来，又翻转过去，任劳任怨的样子——仿佛为着自己的残缺而自暴自弃。邦尼注视着它，那层层叠叠华丽的鳞片下有生命力在涓涓流淌。她跟小孩并排蹲下。

“姐姐，我的爸爸妈妈要离婚咯。”

小孩漫不经心地说着，右手仍扒拉着那根树枝，在翅膀四周的灰尘上划出道道沟壑。空出的左手绕过左膝，环上来撑着下巴，嘴唇佯装无奈地瘪着。哪里不对劲呢？对这样一副怪异姿势与表情，邦尼居然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在哪里见过？

小孩汗津津的，前额的刘海儿紧贴着皮肤，身上散发出一股汗水与灰尘混合的怪味。

“你怎么知道的？”

“我奶奶告诉我的。”

邦尼伸出手，轻轻点点那片残翅，一些黑色的粉末状鳞片就留在了她的食指上。她感到一阵胸闷。

（二）

从书店门口左转，经过一个邮局，往前走六十米，右手边，排排紧凑的建筑物之间多了一个逼仄的通道，再往里走，就是小孩家的房子。这是一个三层建筑，从外观看并不气派。屋内有很多贵重的家具和生活用品，但都是必需品，没有一件多余的装饰物，且对装修毫不讲究。那些家具就这么随意摆放着，豪华的沙发上甚至铺上了艳俗的花床单——典型的暴发户式的城镇自建别墅。这样的人家，突然来店里定了很多本文学书籍，如果是给小孩看的话还为时过早，但除此之外，不知买来还有何用途，确实有些令人费解。

邦尼把书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转身欲走。

“来了就多坐会再走吧，一起吃晚饭呀！”小孩的父母并肩跟了出来，用大嗓门热情地挽留着邦尼。

“不用啦，今天店里只有我一个人，还得守一下午呢。”

“我看这个孩子每天都跑到书店瞎逛，真是对不住了啊！长这么大了，管不住他啊。”肥胖的中年妇女堆着笑。男人也在一旁附和：“在家也成天躲在房间，从外面弄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来，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他要是来吵你，你就给他一巴掌！”他说着，抬手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夫妇二人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没事，我正好也有个伴，求之不得呢。”邦尼禁不住往他们身后看了一眼。小孩已经不见了，看来是跑到楼上去了。

夫妇二人继续喋喋不休，说着小孩如何如何，并一再邀请邦尼留家吃饭，过度的热情使邦尼有些心烦，她尽量保持礼貌，但满心思只想着赶快逃离。这时小孩突然从楼上咚咚跑下来，拉住她往外跑。邦尼一时没反应过来，身体不受控制地也跟着小孩的步伐。“那我先回去了！”她趁机向夫妇道别。

“在家吃了再回呀......”

“不用啦！”

小孩拉着她，直跑到街上才停住。邦尼长出了一口气。

（三）

他们一前一后往书店走着。小孩走得很快，低着头，微微弓着背，仿佛在地上搜寻着什么。他不时停下来往后看一眼，等邦尼跟上后又重新快步往前走。没有树，街道被晒得白晃晃的，邦尼脱下外套，盖在头上，吹起了口哨。

“其实我爸爸妈妈不会离婚的。我奶奶那样说，我知道她是在吓唬我，但我还是装作相信的样子。还骗了你。”

邦尼知道稍早的时候见到小孩时那奇异的熟悉感是哪来的了。她小时候，每次跟大人说谎，也是那样一幅欲盖弥彰的模样。可即便演技拙劣，却从来没被当面拆穿过。是有意包容，还是大人们真的相信了她？邦尼不知道，可不论是哪种原因，她都不愿细究了。

不不，可能真的是被骗住了吧。白天她不就已经相信了小孩说的话么？之所以会发现一点谎话的端倪，还不是因为自己也干过一模一样的事，但若不是小孩主动说出来，她也压根不会再怀疑。这么说来，小时候那些没有拆穿她的大人，可能真的是信了她。因为他们可能并没有说谎的经历，即便有，应该也只是诸如没有打碎玻璃一类的逃避惩罚的小谎，而像这种为了吸引更多注意而撒的谎，在他们身上可能并没有存在过吧。

她很小的时候，就到了离家比较远的地方上学。奇怪的是，小小年纪从父母身边离开，邦尼却并没有任何想家的感觉。周末回家时，大人们会开玩笑地说，这孩子，肯定会因为想家，半夜蒙在被子里偷哭吧。邦尼假装不好意思地笑，同时缄默地承认了大人们自以为是的定论，逗得大家也都笑了起来。她从小就知道如何把众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如何使大人们都喜爱自己。而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却只想避开众人目光，兀自安静地生活下去，所以离开学校后靠着之前积攒下的一点资金，选择了在小城镇开书店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工作。

她看着小孩在身后投下的影子，这是一个十岁的影子，它亦步亦趋，随小孩孱弱的身体一晃一晃地往前移动，在日光下踽踽独行着。她悲哀地苦笑了起来。此刻她的内心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她快步跟上去，伸手搭住小孩的肩膀。

“走吧，请你吃冰淇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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