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比夏天的时候弱了三分之一。
每天早上十点才从床上醒来的陈静婷总是这么想,感慨秋天真的来了。
拉开阳台的门,瑟瑟秋风开始光临这门窗尽闭的市中心老房子,吹得陈静婷冷不防打了好几个喷嚏。
她养了一条白色的博美母犬,起了一个名字叫Lucy。Lucy上个月被陈静婷带去宠物店剪了个俊介的发型,现在已经长出了参差不齐的毛,看上去像一只猴子,并且这一个月来都没洗过澡,毛发已经有点发黄。
一夜未见的Lucy正兴奋地舔着静婷的脚趾,摇尾乞怜。可是陈静婷没什么心思管她,倒了点水给她喝后,就走去厨房泡面了。
这是她被解雇在家的第二十七天了。
解雇她的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有着极为严苛的工作要求和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对陈静婷负责的平面设计工作总是无法放权,频频插手和干预。偏偏陈静婷是个接地气的人,有自己符合当下实际的审美和想法,于是提出来的建议都被当成了反对意见,跟老板之间积累了太多的不愉快。
有一天,老板似乎再也无法容忍陈静婷一再地与自己“作对”,单独约她到办公室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通,仿佛要把这段时间积累的怒火都宣泄完,然后顺利地解雇了她。
那天,陈静婷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公司,她认为,一个真正好的老板是不会如此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离开未必是件坏事。
陈静婷此刻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家中的书桌前,拿起桌上一张被折叠起来的白色A4纸,折痕看起来比较旧,好像已经被反复打开又折叠了很多次。她打开来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一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叠好放回了原位。
陈静婷总觉得,这日子终将要走向一个方向,内心隐隐约约有一束苗头在悄然生长,自己却也道不清具体是什么。
她像往常一样,一条一条地刷着职聘网上的招聘信息,都是千篇一律的“平面设计师”招聘需求,刷着刷着,又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
2
“吱——”这间老房子的木门被打开了。
一位年轻男子走进来,在门边换上了一双男式拖鞋:“静婷宝贝!你在干嘛呢?”
没有回答。Lucy跑过去迎接,他顺势俯身摸了摸两下那毛茸茸的头。
“宝贝?”
他走进去房间,看到静婷又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他走近,左手轻抚着她的头,宠溺地低语着:“小傻瓜,睡得这么沉,连我回来了都不知道。”右手顺势拿起床上的粉色尼龙家居外套,轻轻为她披上。
桌上的电脑屏幕是开着的,他好奇地看了看,还是职聘网那些信息,陈静婷每天下午都会刷这些网站刷到犯困。他们虽然住在市中心,但是从网页上看,市中心适合她的职位并不多,并不是因为平面设计师职位泛滥,而是她毕业后的社会经历就很特殊。毕业三年的陈静婷,前面两年半的时间都用在创业小生意上面了,并没有真正积累职场经验。最后这半年做的这份工作也并不如意。
他正担忧着,突然注意到陈静婷左臂延伸处,放着一张之前没看到过的折起来的白色纸。他好奇地拿起来,想看看是什么。
打开一看,他的表情瞬间凝固,视线从纸上的内容转移到了陈静婷身上,接着又把这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默默地放回了原位。
“梁志,你回来了啊。”传来刚睡醒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她醒了,才觉原来夜色早已降临。
“……我回来了你都听不到,小懒猪。今天收获如何?有没有找到喜欢的岗位?”梁志看着陈静婷宠溺地笑,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看到。
“还是没有。尝试着投了几份。但其实……我都不太想去。”
“宝贝,听我的,你不能害怕,一定要迈出这一步。”
“害……害怕什么?”
“我知道,你是因为对社交有恐惧,不是真的不想去。”
“……”
“可是,你这样是不对的,知道吗?你看我,我一点都不怕跟外面那些李总王总打交道。没什么好怕的。”
“我知道恐惧社交是错的。”陈静婷别过脸,小声地说。
“你要是真知道,你上一份工作就不会丢……”梁志有些着急。
“行了,我不想聊这个话题了。”陈静婷打断了梁志,并且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留下梁志有些懊悔地站在那里。,
陈静婷走到客厅沙发坐下,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是“妈妈”。
“喂——女儿啊!你现在找不到工作没关系的,我跟你说啊,你得先去上我给你推荐的形体课,我给你转钱。女人啊,工作是次要的,优雅仪表才是最重要的财富。你和梁志现在刚领证,你可要减肥啊,我看你那个富贵包快长起来了,你也不想想以后要怎么捆住男人的心,防止他出轨……”
有时候,你只要忘记去听那位沉迷优雅形体课的母亲大人连续发来的59秒微信语音,就会接到她亲自打来的催课电话。
“我知道了,妈妈,我今天忙了一天兼职,很累,咱先不聊了,我准备去洗澡睡觉了。”
陈静婷匆忙挂掉电话后,独自窝在沙发里沉默发呆。Lucy轻步凑近沙发,用黑亮的眼睛仰望着她,想要讨她欢喜,却没有得到主人的回应。
3
过了一会儿,梁志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走出来,
电视被随手打开,正播放着舌尖中国系列美食纪录片。“不管是否情愿,生活总在催促我们迈步向前,人们整装、启程、跋涉……”旁白正用动听的音色述说着,却没有人在看电视。沙发上穿着粉色家居服的女生别过脸看着左边落地窗外,两腿蜷在沙发上,双手随意放在大腿上,眉头稍紧,嘴角微微向下,视线在空气中的某个点凝固。
梁志把水果放在了茶几上,在她右边坐下。
“吃点水果呗,宝贝。”他看着她,试探性地希望得到一些回应。
她仍然保持着姿势没有动。
他干脆从后方伸手环住她的身体,凑近她的脸,用暧昧的语气请求着:“好啦,宝贝,不要生我的气!我错了,我刚刚不该那么说。你上一份工作不做了,是因为你老板是个疯子,是个在更年期的老男人!”
静婷忍不住笑了一下:“我气的是我自己。我没有生你气。”
“我知道,我也不想跟宝贝生气。我们开开心心过日子不好吗?”
“开心?我们开心吗?”静婷有些疑惑地问。
梁志手搭着她的双肩,把她的身体转过来,面朝向自己:“当然了,我每天都会疼宝贝,宝贝有什么心事都跟我说,我就会开导宝贝呀。”说完还在静婷脸上亲了一口。
静婷沉思了几秒,低着头说:“可是……我仍然觉得我们过得很不开心。”
“……”
“我想当一个正常的新娘,可是我连婚礼都没办,你知道仪式感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吗?我父母连彩金都没要。”
“你知道的,我家里实在是没办法,最快也要明年才……”
“我不想你都出来社会这么久了还是毫无积蓄,能不能不要再冒险创业了,就安安稳稳找份工作,总好过你们一直这样亏损。你不用考虑家庭吗?你不要忘了,我们俩,也是一个家啊。”
“我没忘。我一直知道。”梁志的手从静婷的肩上放了下来,也低着头。
陈静婷抬起头,痛苦地看着梁志:“我总觉得,我在这座城市,特别没有安全感。我连你都依靠不了。”
电视上的美食纪录片正用特写镜头拍着山东煎饼鲜香出炉,朴素的山东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地吃着裹大葱的煎饼,酥脆诱人。
陈静婷突然又感受到白天那种很特别的感觉,滋长着,塞满了她整个心间,塞得她喘不过气来。这日子,真的要去往那个方向吗?她好像看见很多纠缠在一起的曲线,纠结成一条道路,在她眼前忽而延展,忽而收缩,她想抓住,却又有些犹豫。
“你知道你自己是什么样的吗?”梁志突然间变了的语气,打断了陈静婷的思绪。
“……”
“你为什么非要纠着一本旧账老是念?你不累吗?”
静婷诧异地看着梁志,他好像从未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
难道结婚前的好好先生,在婚后真的都会变吗?
“陈静婷,你每天都在问别人十万个为什么,你为何从来不问问自己?”他的语调逐渐上升。
“……”
“你以为被解雇你没有责任吗?哪个公司老总受得了你这种不分场合动不动就顶撞的脾气?是,你父母是比我父母有钱,可是那又如何,你不用天天拿来对比,你父母不是照样……“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打过去,陈静婷觉得自己仿佛要用尽毕生最大的力气,才对得起自己胸中的怒火。
是怒火吗?还是被言中的耻辱?她并不确定,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不再是那个温柔对自己承诺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包容自己坏脾气的好好先生。
美食纪录片切换到了贵州苗族的一家三口,为了捕稻花鱼不禁互相嬉戏起来,场面无奇却温馨。
此时,梁志定住,可见脸上的表情已经扭曲,压抑着一股强烈的不爽。
“是,我父亲出轨,母亲患了重度抑郁症。这些你都要提吗?你……你还嫌我不够伤心吗?”陈静婷红了眼眶,声音逐渐颤抖。
“难道不是你总是在暗讽我父母吗?!“他迅速把头转过来,狠狠地对着她说,面部表情极为僵硬和扭曲。
“你、你闭嘴!你给我滚出去!”她的眼泪此刻如雨珠般滚下,低下头不再看他,不想再继续话题。
他气愤地起身,走向门边换了双鞋,不发一语地摔门而去。
美食节目仍然生动地呈现着苗族人家经过半个月的酝酿制成的独家酸辣鱼酱,又成了烹煮鱼汤最酸楚动人的佐料。村里围桌十几个人都在满足地吃着饭,享受着当地人最质朴的喜悦,所有人都笑成一片。
陈静婷在沙发上哭了很久很久。
茶几上的水果没有被动过一块。
4
翌日,陈静婷独自从床上醒来。习惯性地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发现并没有人。她套上常穿的那件粉色尼龙家居外套,走出房门环顾整个客厅,才确定梁志真的一夜没有回来。
她木然走进厨房,从冰箱拿起一颗鸡蛋,在空中停顿了两秒,又放回原位,关上冰箱门。
被解雇的第二十八天,她除了跟伴侣闹翻,什么也没有进展。
她习惯性地坐在了桌前,打开网页,却异常地没有去浏览招聘网的信息,而是点开了新闻头条,选中了一个城市,看了看上面的新闻,嘴角露出了一丝温暖的笑容。
她伸手去抓桌上的那张每天都会看几遍的叠起来的白纸,抓到的时候突然一愣,不可置信地盯住那张纸——折痕跟以往不一样!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多对折了一下!
这……一定是昨天梁志已经看过了。
她又打开这张纸。
这是一张清楚地写着“重度抑郁症”、“社交恐惧症”、“强迫症”的医院确诊单。
她断断无法接受梁志明明已经看过,知道自己真实的情况,却还如此口不择言地刺伤她的事实。在病魔的日日折磨之下,她早已变成了不堪一击的灵魂。
她双眼漠然,内心克制着自己的绝望、愤然、无奈、悔恨。
她早已没有泪了。
这一次,她看这张纸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
她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没有任何人找她。
她点开了一个名叫“梁猪猪”的聊天框,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在框内写:“原先我以为,你明明有很多次,可以拉我一把的机会。后来我才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把我推远。我知道你看了那张诊断书。对不起,我成了你的负担,可是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累赘。梁猪猪,很抱歉,愿你……愿你以后可以拥有正常的人生,以及,和正常的……人过日子。”
发完消息,她如往常一样,给Lucy倒上一杯水,Lucy很高兴,立起来求抱抱,她蹲下身,抚摸着Lucy。
“好久没有摸你了……对不起。”
最后,穿着粉色家居服就径直走出了家门,毅然关上门,两手空空,连钥匙都没有带。
5
“咚!”梁志从梦中惊醒过来,不小心把手机摔在了地面上。
还好,只是一场梦……
静婷竟然在梦里死了……
他坐在床上,左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却是空荡荡的。大脑逐渐恢复清醒的意识。
呵,别妄想了,她早就走了,梁志,你居然还期盼这只是一场梦么。
失望的感觉涌上心头。
梁志的梦里,曾有过无数种版本。有时候,他和陈静婷生了两个娃娃,大男娃和小女娃,一家四口在公园放风筝。有时候,他又和陈静婷移民到了澳洲,做了丁克族,准备遨游世界。也有时候,他梦见自己在那天,随着陈静婷跌下楼去,再徒手腾空把她抓了回去。
他总是梦见她。
他知道她怨他,因此不求她的原谅。
只想还能见她一面,告诉她,其实他那天夺门而去,本想双方消化一段时间后,回来告诉她,前两天他的公司签到了一张大单子,他发誓他会好好养她,以后她想干什么,他都努力满足她。
只是……
走了的人,再也听不到一句道歉。
留下来的人,永远会在来不及中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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