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种对抗筛选的方法,是用选集对抗选集。
如果你对唐诗感兴趣,家长、老师大概率会建议你去读《唐诗三百首》。那《唐诗三百首》是谁选的呢?
不是什么诗坛领袖,而是清朝乾隆年间的一位基层官员,蘅塘退士,孙洙。
平心而论,《唐诗三百首》非常优秀。选编水平远超当时风行的另一个选本——《千家诗》。刊行之后“几至家置一编”,几乎每家都要买一木。但即使是这样,遗憾也很多。比如,杜甫的巅峰之作《秋兴八首》,一首也没有选。李贺、罗隐这样大家的诗作,居然也没入选。
这就留下了很大的遗憾,也留下了后人摘指的空间。比如,清代的王闿运就说《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后人演绎成了“孤篇盖全唐”的说法。现代的闻一多也说这首《春江花月夜》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在这种诗而且前,一切的赞叹都是饶舌,几乎是渎亵”。
他们之所以把话说得这么重,我猜测是包含一点对《唐诗三百首》的责备意味的:这么好的诗,你都没有选,我就偏要说这是最好的一首。
那怎么办?难道去读近五万首的《全唐诗》吗?其实不用,偶尔找一些其他选本来看一下就可以了。
我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老师就推荐了两个选本。一个是清朝沈德潜编的《唐诗别裁集》,选了1900多首,篇幅比《唐诗三百首》大一些,名作就很少有遗漏了。另一个是清朝王士祯编的《唐人万首绝句选》,专选绝句这一种体裁,大多浅显易懂。这两本书让我看到了很多《唐诗三百首》之外的遗珠,眼界大开。
后来我读《红楼梦》,看到“香菱学诗”那一段,林黛玉也有一个选本的建议。我(罗振宇)很听林黛玉的话,又陆续买了这些书。它们跟随我辗转几十年,居然多次搬家,也一直没舍得丢。
黛玉道:“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
——<清>曹雪芹:《红楼梦》
我还特别喜欢一个古代诗歌的选本,程千帆和沈祖棻先生的《古诗今选》,它也是我对抗《唐诗三百首》的利器,让我看到了古诗世界里一个个不一样的切面。
《古诗今选》你的作品不局限在唐诗,而是从汉魏六朝一直选到了宋朝。不仅选好诗,也,选一些不算好,但是有独特价值的诗。
乌夜啼·其一
庾信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
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
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
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
解读:这首诗形象不够集中,不能算是一篇好作品。但它却是七言律诗化过程中的产物,也可以说是一篇七言新变体。它证明,在五言诗开始律化不久,诗人们也就注意到七言诗的律化并从事实践。就这一点来说,它是重要的。
——程千帆、沈祖棻《古诗今选》
优秀的选集,是文化的丰碑。但是一块碑立起来了,后人就总会向它发起挑战,另起山头,再搞一些选集。它们换篇幅、换角度、换体裁、换范围、换标准,处处体现出挑战者的文化雄心。
比如金圣叹。今天我们知道他是清初的文学批评家。但当年哪有这个社会分工?他的实际身份是一个出版商。
才华横溢的金圣叹,要刷存在感,能怎么做?他的办法是自己开创一个排行榜,一挥手,排出了所谓的“六大才子书”。
“六大才子书”里,具有符合传统标准的《庄子》、《离骚》、《史记》、杜甫律诗,也有令人想不到的《水浒传》和《西厢记》。
《水浒传》是小说,当时就已被士大夫看不起。《西厢记》就更是俚俗不堪的戏文。但你看金圣叹是怎么夸它的:“《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
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堕拔舌地狱。何也?《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从有此天地,他中间便定然有此妙文,不是何人做的出来,圣叹便说此一个人即是天地现身。
《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
——<元>王实甫:《金圣叹评点西厢记》(<清>金圣叹评点)
从这段文字中,你能读出金圣叹那种和传统较劲儿的发狠心态。你们说是淫书,我偏要说它是妙文。多年之后,我们当然可以说这是强词夺理,是一个出版商的广告策略。但金圣叹的努力确实修正了中国传统经典的筛选标准。从此,小说、曲词,这些文体渐渐登上了大雅之堂。
跳出一种“选集”,旁及其他“选集”,不仅是多读了一些书,更能打破原先的视野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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