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胡秀林同来的那位面带傲气之色的汉子名叫单杰,凭一手大擒拿手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他见李存勖刚一露面就大出风头,几乎将吴王的气势也压了下去,而邵兰荣身在吴王辖下,竟然出言附和外人,心中大为不忿,忍不住对李存勖道:“晋王姗姗来迟,难不成是找邵班主讨教唱戏去了?”
唱戏在当时虽然广受欢迎,但戏子地位低下,即便邵兰荣富甲一方,身份依然低人一等,单杰这么说,明显是在讥讽李存勖甘与低贱之人为伍。邹鹤鸣、独孤云等人闻言变色,独孤云道:“这位大哥面生得很,不知高姓大名?”
胡秀林见他语气中颇有不满,忙道:“这位是单杰单兄弟,你们哥俩多亲近亲近。”独孤云笑道:“原来是江湖人称’傲气雄鹰’的单大哥,幸会幸会。”说完伸出右手,要和单杰拉手亲近。
这下正合单杰之意,当即伸出右手与独孤云相握,暗中却运起大擒拿手,将独孤云的手掌用力一握。独孤云微微一笑,掌中劲力不轻不重,始终与单杰的掌力相当,既不示弱也不咄咄逼人。单杰连运三次真气,手上的劲力已经加到九成,却依然不能奈何独孤云。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手上劲力一收,道:“佩服,佩服。”
没想到独孤云却没有就此罢休,单杰突然感到手掌犹如被一只烧红了的铁钳夹住,顿时痛不可当,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却不能叫出声来。自己丢人事小,若是因此丢了吴军的脸,让杨行密一开始就在众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单杰运尽全力与独孤云的掌力相抗,额头青筋暴起,心中后悔之前太过孟浪。突然间手掌一阵轻松,独孤云已经放开握着他的手,笑道:“佩服,佩服。”他这话和单杰方才所说的一模一样,但其中的况味却截然不同。
李存勖见单杰满面通红,独孤云却意态闲适,当下微微一笑,道:“单兄说得不错,存勖对戏曲极为钟爱,方才的确是找邵班主探讨戏曲去了。”
单杰方才的话意在讥讽李存勖文恬武嬉,没想到李存勖竟坦然承认,包括他在内的众人都禁不住心中一愕。
杨行密笑道:“没想到晋王竟然还有这份雅兴。”李存勖面不改色,道:“吴王见笑了。我平日的时光多在战马上度过,但只要稍有空闲,总要听几段戏曲自娱一下。说也奇怪,听戏之后我只觉得浑身舒畅,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精神百倍,实在比吃饭喝酒更加解乏提神。”
他随即对邵兰荣道:“今日从邵班主这里听到不少有关戏曲的妙论,令存勖眼界大开。只是时间仓促,意犹未尽,改日存勖还要登门造访,聆听邵班主讲解戏曲之道。”
邵兰荣道:“晋王文采风流,出口成章,更兼精通乐理,实已深得戏曲三昧,简直比我们邵家班里最有名的芳哥儿更加厉害,邵兰荣佩服之至。”
李存勖闻言呵呵大笑,道:“等到天下一统,万民安乐之时,存勖还真有意脱去一身戎装,跟随邵班主一起唱戏去呢。”
邹鹤鸣虽然在独孤云和李轻尘面前竭力为李存勖喜欢唱戏辩解,那是他谨遵“为君者讳”的为臣之道,其实内心对其也颇不以为然。现在他见李存勖在杨行密面前依然毫不遮掩,生怕杨行密因此看低了他,当下干咳一声,半是提醒半是询问地道:“怎么南平王还没到么?”
话音未落,只听楼下一人笑道:“刘隐来迟了,恕罪恕罪。”一阵脚步声响,刘隐和唐铁枭走了上来,满脸笑容,对众人团团一稽。杨行密和李存勖连忙一齐迎上,三方见面,免不了又是一阵寒暄,然后再重新落座。
李轻尘虽然早就见过刘隐与唐铁枭,但此时也只好装模作样地以上官风的身份与二人施以初见之礼,互道仰慕,心中感到既别扭又好笑。
他自从知道刘隐与九嶷神尼以及师父李随风的往事之后,心中对他的印象大变,此次见面,刘隐依然一派潇洒气象,但在李轻尘看来,心里对他却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厌恶。
排座之时却遇到一点小麻烦,杨行密身为东道,坐主位理所当然,只是最为尊贵的客位李存勖和刘隐推让半天,谁也不愿率先落座。
最后还是邹鹤鸣不胜其烦,端起江湖宗师的身份道:“要我说,干脆将大桌撤去,每人一个小桌,三位君上的桌子正对戏台,余人坐在两边,如此既宽敞又方便看戏,也省得你们让来让去的。”
杨行密、李存勖和刘隐同时称赞这主意极妙,当下邵兰荣命人将大桌搬走,换上九个小桌,其中三个小桌面南背北,正对戏台,杨行密居中而坐,李存勖与刘隐分坐在他左右两边。邹鹤鸣、独孤云、李轻尘面东,唐铁枭、胡秀林与单杰三人面西,中间空出好大的一块,又敞亮又方便。
邵兰荣对杨行密行了一礼,便下去叫戏班准备开场,鲁秀村则下到一楼,率领化妆成平民的吴军军士与辛然等人一起维持戏台秩序,以防有人犯上作乱。
不一会好戏开场,美酒佳肴也依次摆上台面,酒过三巡之后,杨行密见李存勖一边喝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上的表演,满脸沉醉之色,心中微微冷笑,对胡秀林使了个眼色。胡秀林会意,对李存勖道:“不知道晋王对如今天下形势有何看法?”
李存勖收回看戏的目光,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酒,缓缓道:“安史之乱以后,唐室江河日下,黄巢之乱更是让天下动荡不堪。我父亲两次受敕勤王,率领沙陀军与黄巢大战于长安,历经三个多月终于将其赶出长安,从此叛军的声势一落千丈。我父亲也因此被封为河东节度使。
乾宁二年,李茂贞、王行瑜及韩建三帅进京挟持昭宗,我父亲再度率军勤王,击败三帅救出昭宗,因功被封为晋王。如今我晋军占据河东,兵强马壮,遥尊洛阳唐室天祐皇帝为正主,励精图治,誓要重振大唐声威。”
他停顿了一下,见众人均在凝神静听,接着又道:“朱温早年投奔黄巢,与朝廷为敌,被黄巢封为同州防御使,作恶不小。后来他眼看黄巢失势,转而投降朝廷,被朝廷任命为同华节度使、右金吾大将军、河中行营招讨副使,并赐名朱全忠以璋其功。没想到此人明尊朝廷,暗中却招兵买马,不断扩充自身势力。
朱温雄才伟略,确为上上之选,只是此人明明受朝廷厚恩,却狼子野心,天祐元年硬是将昭宗从长安逼迁至洛阳,后来又将昭宗害死,立李柷为帝,如同曹操一般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后更是变本加厉,竟然废了昭宣帝,代唐称帝,自封梁王,所做所为实在令人齿冷。我晋军一向秉承唐室正朔,绝不允许这样的乱臣贼子扰乱朝纲,势要与其抗争到底。”
杨行密见李存勖义正严词,侃侃而谈,对传来的戏曲声充耳不闻,顿时收起轻视之心。他刚想说话,单杰站起身来对李存勖道:“如今李柷已死,唐室名存实亡,晋王还要坚持恢复唐室,岂不是水中捞月,缘木求鱼?”
李存勖双眉倒竖,大声道:“单大哥怎能出此大逆不道之言?想当年王莽篡汉,天下人均道汉室已亡,谁又能料到之后光武中兴,又将大汉国祚延续了一百九十五年。如今天下形势与新朝末年之时何其相似,你又怎能料定不会再出一个光武帝呢?”
单杰冷笑道:“只怕是晋王自己想做光武帝吧?”
独孤云见单杰刚刚吃了苦头,现在竟然还敢出言不逊,双眉一挑,正要出言讥讽,李存勖用眼神将他制止,对单杰道:“我父亲本姓朱邪,乃神武川沙陀族人氏,后因战功卓著,被朝廷赐姓李氏。存勖虽与唐室同姓,但绝无称帝自专之心,只求驱逐奸邪,拓清朝野,恢复唐室江山,此生于愿足矣。”
胡秀林皱眉道:“朱温坐拥河西,麾下兵强马壮,晋王李克用与其隔河对峙十数年也无法战而胜之,反而被其攻城略地,占领河北全境。我听说老晋王身体欠安,晋王你虽然大权在握,但自从李存孝死后,十三太保面和心不和,尤其是大太保李嗣源和四太保一直与晋王不睦。如此内忧外患之下,晋军尚有实力与朱温抗衡否?”
李轻尘听到胡秀林提起李存信,不由得瞿然而惊,这李存信乃是陷害父亲害死母亲的元凶首恶。他此次艺成下山一共有三件大事要办,第一是赶赴太乙宫救出甄默龙,第二件事就是要找李存信为父母报仇,第三件事便是到昆仑山找孟烟寒取其首级,以慰惨死在他手下的爷爷戚望山的在天之灵。
在这之前他也曾模模糊糊地想过,李存信乃是晋军中的重要将领,而邹鹤鸣又在全力辅佐晋军,倘若他要对付李存信,岂不是要和邹鹤鸣翻脸成仇?
他一直在告诉自己,冤有头债有主,自己要找的是李存信而不是李存勖,邹鹤鸣知道原委之后未必会阻止他,只是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此时听胡秀林说李存信与李存勖不和,不由得精神一振,静听李存勖如何回复。
李存勖拿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咂了咂嘴巴,似乎觉得这酒回味无穷,过了一会才道:“无须讳言,若论天时地利,不但是晋军,就连在座的吴王与南平王均难与朱温抗衡。只是两军对垒,人和却比天时地利更加重要。
方才胡兄弟说晋军内乱,莫说此事子虚乌有,大哥李嗣源和四哥李存信乃是我多年的结拜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他们遵从父王的教诲,对我绝无二心。
即便我们兄弟之间偶有龃龉,那也只是在有些方面政见不同,却绝不会做出有损晋军利益的事来。”
李轻尘听到这里,虽然晋军同心不是坏事,他却不禁微微有些失望。
只听李存勖又道:“至于朱温,自从称帝之后整日无心政事,横征暴敛。为了自己一人享乐,地租竟然收到五成,弄得百姓叫苦不迭,怨恨之声此起彼伏。不但如此,他还纵情声色,广收姬妾充实后宫,竟然连朝中大臣的内眷都不放过。
后来朱温更变本加厉,连自己的儿媳妇也不放过。他的养子朱友文的妻子王氏长相极美,朱温便经常将其招至宫中私通,甚至因此要将太子之位传给朱友文,而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朱友珪,朱友珪对此早有不满。
朱温如此胡作非为,搞得天怒人怨,朝中大臣栗栗自危,又有什么人和可言?
越王钱镠之所以要与朱温结亲,也正是由于朱温偶然间看到了钱镠女的女儿浣花公主的画像,便强逼钱镠将女儿许配给他。钱镠为人胆小谨慎,不敢不从,又受了辜镇东的蛊惑,只好忍痛割爱。”
李轻尘和独孤云对望一眼,心中均想到了钱沐雪,也不知道她回到杭州之后境遇如何,钱镠还会不会再逼她嫁给朱温?李轻尘突然发觉他对钱沐雪竟然生出了那么一丝丝的挂念。
李存勖接着又道:“我还听说朱温在准备与浣花公主的婚礼期间又看上了他手下第一名将王彦章的女儿王诗剑,非要将其纳为嫔妃。王彦章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借口带女儿外出游历,这才暂时躲过一劫。
王彦章跟随朱温多年,为梁军立下赫赫战功,朱温却连他的女儿都不放过,像这样的人主又如何能令臣子尽忠,百姓信服?就算他拥兵百万,沃野千里,李某又何惧之?”
李轻尘大吃一惊,他这才明白为什么王彦章和王诗剑会突然间出现在无锡,原来他们找灵空和尚谈佛论道只是借口,真正的用意却是躲避朱温对王诗剑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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