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里的何伯伯逗我:“娥(鹅)坝子(我难听的小名)啊,你看我屋里好作孽哦,没得菜吃,把你杀了来给我们作菜吃好不好?”
我歪着头想了想,认真的说:“何伯伯,我现在还太小,身上还没肉,等我大些了,身上长肉哒再杀好不好?”
何伯伯大笑。那时候是真穷啊。
春上不好过。放学路上,刚发青的刺梗子(折野蔷薇的嫩茎,撕皮嚼一点青汁),白茅根(扯茅草地里的白根,洗净嚼甜汁)都能找来吃。
野蔷薇的嫩茎 茅草和根上学带中饭也没有什么菜,只有干洋姜。今年吃去年晒干的,明年又吃今年的,年年月月吃不尽。
吃腻的洋姜去到学校也没有多少钱买东西吃。多数时候带中饭,家里就只给两毛钱,不带饭则是5毛。棒棒糖5分钱一根,葵瓜子装在用废书纸卷成的锥形里,5分钱一杯,桃红色纸包就的小长方形馅饭糕和小麻花也是5分,圆圆的淡黄色发饼上面撒几粒亮晶晶的白纱糖,卖1毛。那时候方便面刚出来,干吃的,是稀奇东西,要5毛钱一包,买不起。
有一回,班上一个女同学诬陷我拿了她的毛线球,(那时候女生们喜欢课间织手套和围巾,都是偷家里大人们各种织剩的,数不清的接头),非让我赔她三块钱。真是好笑,一截缠一截的毛线球也值三块?但我怕她打,老老实实交给她足足半个月的零花钱而没买过任何东西吃。
春天,沟渠边有鲜嫩的野芹菜,扯几把回去作菜吃,打的嗝都是一股子药味。
野芹菜(也叫药芹)水田和沟里有田螺捡,挎个圆竹篮出门,很快就能捡一篮回来,一个个挑出肉来,洗了又洗,忙半天,只能马马虎虎炒一碗,很有嚼劲,像吃橡皮擦,所以长大后也不怎么喜欢吃鲍鱼。
包谷开始抽穗,便有了盼头,等到它成熟,迫不及待掰几颗回来,随便洗洗丢锅里,直接水煮了就啃。
旱田里的豌豆八哥在叫“豌豆八果”了。上学路上“顺手”揪几把豌豆壳子和“拉果子”放书包里,心怦怦跳,怕主人家的拖了扫帚来赶,走远了才敢拿出来剥着吃。“拉果子”却是不用剥的,咬住底端,手往下轻轻一拉,就全都唆到了嘴里。
青豌豆(蚕豆) 青豆(小时候叫它“拉果子”)黄瓜秧架栈后,下几场雨就有摘的。西红柿也结了不少,一股冲人的青涩味,日日去看,要出红火大太阳才红得快,眼看一点点红透心,临了却被家养的鸡给啄了!真是可恨!要不是指望它生蛋,真想一竹篙扑过去捉来打牙祭!
抱窝的老母鸡孵小鸡崽子,孵化失败的寡鸡蛋,煮饭时拿湿纸包了,扔到灶堂里烧来吃,大人很喜欢,小孩子却嫌臭。
高粱要等到穗子由黄绿转为淡红,再变成黑棕色,才能吃它的杆,细细长长有点像小号的甘蔗,清甜的汁。高粱的穗可用来做笤帚。
高粱(穗子发黑它的杆才甜)夏天,沟渠边高高的桑树上结满了黑色和红色的桑椹,年纪稍大些的男孩子三爬两爪就上去了,我站在树底下望着,不敢爬,因为不会游泳,怕上去后掉进水沟里淹死。等树上的人吃好了,求他们撇几枝下来,吃得一脸乌黑地回家去,免不了要讨一餐打(家里不让去水边,不让爬树)。
桑椹(黑的甜,红的酸)菜瓜是三天两头的去看。白香瓜,绿沙瓜,八方瓜,外脆里沙,红瓤、绿瓤、黄瓤的都很是香甜。洗净去皮,连籽带肉呼噜噜几口,转眼只剩得一个绿坝子(瓜蒂)。未熟的菜瓜瓤籽哇苦,只能掏空了将就吃外面的一层肉,简直摘的糟蹋!
家常菜瓜黄麻地里有鸟蛋大小的野瓜,我们叫它“麻苦瓜”,因它未熟时极苦。成熟的外边皮肉口感略硬(太小无法去皮),一口咬开,满嘴香甜的瓤籽,像个菜瓜汤圆。
小野瓜(黄的成熟了)农历七月半打发王(阎王爷)爹,家家户户做娃糕。手工石磨的粘米浆前一晚备着,起泡才算发酵好,点几粒糖精(白糖要放很多,貴),搅匀,再上蒸笼,圆圆的竹蒸笼有许多小窝,垫一块洗净的白色帐纱布,舀米浆,将一个个小窝填满,大火蒸十来分钟便可出笼。小小娃糕松软香甜,填肚又解馋。我喜欢吃它的边边角角。
娃糕(也叫发糕米糕儿糕)天干没菜吃,也打米豆腐,石磨推的粘米浆点石膏水,板结就成。像煎水豆腐那样做法,光吃还可以,并不很下饭。
米豆腐阴雨天,长日无事。把陈年旱地里收的自留的黄豆和豌豆拿出来筛拣,择去碎壳渣子和小土块小沙砾,还有干瘪的生虫的,一律不要。用细沙中火干焙,炒出来松脆焦香。细沙似有膨化的功效,年底炒阴米也用它。
沙豌豆吃南瓜,除了用清油加糖精炒后煨成一钵,还可以切小块,放在沥了米汤的饭锅边上蒸,熟后同一碗滚热的米饭充分拌匀,就成了简易的南瓜蒸菜。再将米饭沿锅底全部盛出,只留一张黄晴的锅巴,倒米汤进去用锅铲铡碎,一把大火烧开,便是喷香地锅巴粥了。
还有南瓜籽,吃南瓜时一个个攒下的,淘洗晒干了炒来吃。南瓜籽小又滑,不好嗑,我总是吐米咽壳。母亲说,那就干脆一起嚼烂了吃下去,好杀虫!
炒熟的南瓜子偶尔晚饭不够,家里又不想再煮米,就打发我去小卖部称两斤麻花,买一包红砂糖回来。把掰断了的麻花和红糖装在搪瓷缸里,倒入开水,盖紧了佖来吃。泡发的时候要估摸着时间,泡过了一塌糊涂,泡不过心又发硬。最好是泡透又带点韧性的才好吃,跟泡方便面一个道理。
用开水就能做成的东西,还有黄子和炒米。黄子是糯米浸泡一夜,水磨打成浆,用个布袋子装着,吊一夜,待水滴干了,把湿的糯米粉团掰碎,晾干后就是生的糯米粉。再回锅焙熟,就成了黄子,极细。老人喜欢吃这种甜烂之物,我去外婆家里时经常吃到。炒米是做米子糖多出的米泡子,类似于现在的爆米花,但没有机器炸的爆米花大。都以开水冲调,放糖就能吃。
用细沙炒的炒米 黄子(冲开水调成糊)凉薯(地瓜)不常有。撕皮见白肉,可切丝清炒或凉拌,生吃解暑。我有一回看见别人从他家菜地里挖出两个来,眼馋的!于是他神秘的告诉我:“这个东西是野生的,你只去你家菜园子里找,肯定也有!”我对此深信不疑。飞跑到自家菜地里,看什么都像凉薯秧子,挖了一地的野草。
凉薯(现在认得它的秧苗了)湖里结了莲子,几个小鬼相约着偷溜出去。岸边泊着一艘小木船,跳上船,一竹篙撑出去老远,钻进密不透风的荷叶里,莲蓬太多,却顾不上吃。连根拔几匹荷叶,长长的荷梗倒过来,从莲蓬的侧身穿过,一个紧挨一个,像穿算珠子,不多时就穿好几挂,拿回家去慢慢吃。大人剥到空壳的,喜欢恶作剧的将它 “啪” 在小孩的脑门上,只为笑听一声响。
家莲子 野莲子红莲花是野生的,莲子粒呈椭圆形,野藕剁大块,同骨头煮,可煨得粉烂地;白莲花多半是家养的,莲子粒滚圆,家藕可生吃,清甜,作菜适合切薄片来爆炒,脆响。
乌皮莲子将老未老,青中带点乌,生吃,莲子芯发苦,只好摘回来一粒粒剥下,带壳煮了,盛在筲箕里凉着,夜里在门口稻场乘凉时端出来吃,有点像板栗,但口感比板栗湿滑,毕竟是水里长出来的东西。
乌皮莲子乌皮莲子再长,就成了老莲子,因它通体枯黑,所以我们叫它枯莲子。每年来不及摘的,自己谢掉的,或摘时碰落的,掉进水里不知有多少。年底大湖干了,我同别人去捡野莲子,在浅岸边湿软的淤泥里,崴着脚捡回来许多,洗干净泥巴,要装簸箕晒七个红火大太阳。袋子收紧,到快过年时拿出来炒,又香又脆,但却不及生莲子味长。我喜欢将它竖在嘴里咬整米,脸都咬大。
菱角也吃的多。我们那里有一户种的红色四脚菱果,剥来生吃,嫩甜!煮熟了却是粉粉的,很饱肚子,吃多了胀气不消化。也有青的两脚或四脚的野菱角,皮厚肉少,咬下去只觉壳的苦,先打了口味,便不再想吃它里面的肉,最后总是吐掉。
红菱角(家养的) 菱角藤和野鸭蛋菱角藤子可以斜切薄片,焯水后爆炒,很吃油。邻居平阿姨做菱角藤子菜,往一口烧得冒青烟的、窝进去很深的大铁锅里,倒许多菜籽油,佐以新鲜的黄色朝天椒末来炒,饭熟留我,我能吃三碗。
还有水里长的鸡头包。剥那个刺包要很小心,容易扎到手。取出它里面一粒粒的籽,嗑籽里白色的肉,中药名叫芡实的东西,淡淡的并没有什么味,图个嘴皮子快活罢了。捞它主要是吃鸡头包梗,撕掉带刺的皮,像藕肠子(藕带)那样爆炒,是暑天里的一道清爽小菜。
鸡头包米 鸡头包梗 藕肠子(藕带)蒿苞(茭白)也是一门好东西。它们长在浅水里,白白嫩嫩,我喜欢生吃,清甜细嫩。要剥很多根才能炒一碗,矜贵难得。
蒿苞(茭白)屋前屋后喜欢长一些不知名的野菜,红苋菜倒还是认得的。摘一些回来,要用淘米水泡,洗多几次,以免生沙。放点蒜籽爆炒了装盘,吃时先泡菜底下不多的汤汁,红红的米饭会很有食欲。
红苋菜秋天的菜园里总是青黄不接。黄瓜、西红柿早已吃完,豆角跟茄子也多半枯死,秋辣椒能把人耳朵都辣聋,冬瓜和南瓜吃到人变傻瓜,割了一茬又一茬的韭菜只用来煎鸡蛋都长不赢,扁豆、丝瓜、苦瓜却又都还没有出来。
除了那些水里的菜,便只有坛子菜了。咋辣椒(大米粉子跟红色剁椒和匀一起装坛)天天端进端出都烩黑了,也少有人动筷。咋辣糊涂却又还可以。从坛子里抓两把咋辣椒到大碗里,清水调匀,锅里热油倒进去,要用筷子不停的划圈,如果有几条小鱼小虾就最好了,一股脑倒进去继续划,划到稠乎乎,香喷喷,最后放盐撒葱花起锅,香辣之极。
咋辣糊涂豆豉要是拿腊肉跟小蒜苗炒,一里远都能闻得到它的香味。酱萝卜是下饭菜,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搬出来。我喜欢发水的干咸菜汆鸡蛋汤泡饭,拈两块鲜酱菜,搬把椅子坐在门口稻场的晚风里,悠哉游哉的一口一口左牙踩右牙。
甘蔗要经霜后才甜,多是翠皮的,二三筒砍一截,也不管它重不重,装在书包里带到学校去吃。
放学路边的田垄上,不晓得是哪个这么大胆,竟敢在这里种青皮白萝卜。不管了,先拔两个再说,水沟里洗洗便咬,辛辣刺喉!
家里偶尔也会泼酒糟。蒸熟的糯米,凉到温热,拿脸盆装着,拌酒曲,边加水边用筷子搅匀,末了在筑得圆圆的米团上插几个孔,中间再做一个小窝,盖好。端到家里不睡的床上,用被子捂它几天,母亲却总说还没来(没发酵)。邻居范爹爹(diā)逗我:“你要去屋山头喊它,它才得来咧!”
我巴巴的跑到屋山头大喊:“甜酒哎,你来!甜酒啊,你来!”
快把范爹爹笑死。
糯米甜酒(终于来哒)寒冬至,年关也就近了。小时候很喜欢过年,因为过年有新衣服穿,有许多平时吃不到的东西,还有压岁钱。
过年前大人们会做各种吃的。
他们买来麦芽子熬麦芽糖。麦芽子用刀剁碎,同温热的糯米饭拌匀。清早便往灶里填满锯末,微火烟熏大半天,滤出糖水大火熬煮。到深夜喊我起来喝一碗“糖稀汁”,再改小火慢煎出丝,起锅装在一只褐釉的陶缸里。冷后变得很粘稠,拿双筷子挑起一小撮,长长的丝延绵不断,转几圈卷起来吃,甜而不腻。
麦芽糖(小时候叫浔糖)用麦芽糖可做米子糖、花生糖、芝麻糖、锅巴糖、姜糖。黄豆酥(一种用小麻花原料和麦芽糖炒后切块的点心,类似于超市里卖的萨其马)。
切米子糖也会到集市上称生的花生和葵瓜子回来,自己用大锅烧柴火炒。用自留的黄豆打水豆腐、炕豆皮子。用豆腐做豆腐圆子和豆腐乳。也打糍粑,用蒸熟的糯米打糍粑。有的人家还用鱼肉打鱼糕以备正月里下火锅吃。
晒黄豆皮子 鱼糕(至今仍是酒席上的一道菜)天冷,实在抗不住。大人傍晚到屋山头搬两个大树蔸来灶屋里烧火向。向火的时候用火钳烧几块糍粑,往烤得鼓胀的糍粑里用筷子撑个口子,塞上红砂糖,吃起来香喷喷甜滋滋。
再往火堆里埋几个秋收的红薯,边上浅灰处盖几个湿纸包住的鸡蛋,不愁吃不完。
向火漫漫长夜,没有点灯,几个人围坐,向一盆火,身后是无尽的黑暗和寒冷,偶尔有人说一两句话,更多时候大家望着火堆沉默不语。每个人被烘得面红耳赤,眼睛晶亮。看着树蔸一点一点变小,烧成红红的火炭,最后再燃成零星几点的灰烬。大人和孩子们都很安静,安静到能清晰的听见远处的一两声犬吠。
又快要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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