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琵琶女夜不能寐。
江上的风直吹进船舱里来,任她如何裹紧衾被,也耐不住寒意。
索性,起身,点上一根烛,起码黑暗被驱散了。一点点橘红色的光,烘托出一艘落寞寂寥的空船,与她,一个孤独失意的人。
她打开妆奁盒,松松地拢起头发。那面泛黄的,尘封的铜镜,此时却偏偏映出她的模样——一个憔悴的妇人,神情空洞,眉翠薄,鬓云残。
她失神地望向镜里的自己,纤长的手指捂向脸庞,失落的泪水淌下来,化作轻轻的哽咽。这面容曾经是多么年轻姣好呀,淡妆浓抹总相宜,总是引得姐妹们嫉妒万分,赢得缠头无数。
于是春风得意。
她深知,世上无人能使青春永驻。她惋惜的,是随着青春容貌一同逝去的美好岁月。
是这命运作梗,家庭的变故,世俗的薄情,她从繁华富庶的京城,辗转流离到荒凉偏僻的江州。昔日的门庭若市,户盈罗琦,到现今湓浦江口上飘荡的舟船一只。她也从未怨恨江州的偏远荒芜,潮湿不适,她只想安稳地过好小家的日子。只恨她丈夫骨子里是个浅薄市侩的商人,为了追逐一点点蝇头微利,竟然冷冷地将她抛下,奔赴远地,离开已一月有余,还无归来的消息。留她一人,独捱深秋。
空荡的船舱内,惟有烛焰清冷地摇曳。
她缓缓地站起身来,一旁的琴架上,正搁置着她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伙伴:一把珍贵的镶嵌象牙的凤颈琵琶。她自幼便捧抱着它,向大师学艺。这是她从京城流离而出,还小心珍藏,捧于怀中的心爱之物。
琴如其人,她不仅是爱物,更是怜己。
只有这把好琴,才配得上她的才华。她知道,她名属教坊第一部的琴艺不会磨灭,她纤纤玉指之下的铮铮然京都之声不会磨灭。这仿佛成为了她唯一的安慰与寄托。
大凡物不平则鸣,如她,心志与才华如此之高,却不得其所,痛苦便油然而生。
她轻抚琴弦,其上仿佛还有余音在震颤。
刚刚,就在这把琴上,上演出一支盛大的《霓裳》之曲,她将此曲献给了她,唯一的知音。
那还是在奄奄黄昏后,她在舟中独弹琵琶,聊以排遣秋夜的孤寂凄惶。那刻约莫是造饭时间,江中泊着数十艘船,皆灯火通明,发出些聒噪的人语。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袅袅弦音,似是完全淹没在这些庸常的杂乱声响中了。
远远地,从江面上的另一只船上似是传来一句轻声呼唤:“请问弹琴高人,可否来船上一叙?”她怔了一怔,停下了弹奏,那声音裹挟着枫叶荻花的窸窣音,江上人家的烟火声,飘飘渺渺地传到耳边,听得并不真切。她不禁蹙了蹙眉间,内心实不悦,不知又是哪个轻薄男子,把她当作艺妓使唤,遂不去理会,轻抚琴弦,继续沉浸在指尖宛转的拨动之中。
渐渐地,有船橹慢悠悠地摇近。她船舱的门帘上,借着江上的渔火,映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恭敬地将手一拱,似是叹慕的语气,道:“方才高人一曲,有如高山流水,实乃人间仙乐。末职适逢与友人饯别于此,不知能否烦请高人,再奏一首,权当阳春之曲?”
她将琵琶抱在胸口,沉思片刻,依旧笃定着她的想法,矜持地低语道:“贱妾深居简出,深夜孤舟,不便相见,望官人见谅。”
气氛凝滞了些许时间,两人似是语塞。旋即,只见其中另一人执著地向前挪了挪脚步,言辞更加恳切,道:“在下与白司马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望夫人心怜之,恳请夫人周全。”
她内心一惊,拂在琴弦上的手指不禁微微有些颤抖。白司马!白居易!这可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她以沉默表示应允。那二人随即大笑归船,斟满酒杯,拨亮油灯,重新摆开宴席。
她缓缓移步至隔壁舟上,自有门童替她打开门帘,她轻盈地走进船舱内,小心翼翼地将琵琶捧在胸前,半垂着眼眸,那琵琶长长的细颈自将她地半个面颊影影约约地遮住。虽略显矜持,但那款款的步履还是显现出她端庄大方的仪态。叫人从侧影中观望出她的鬓若浮云,她的秀目微蹙,她的不俗。这是个虽已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的女子。那半遮掩的面容却掩盖不住曾经绝艳过的痕迹。
她坐定,这才缓缓地抬起眼来,向舱内打量。席间居于首座一人,身着青衫,虽身形略显消瘦,但仍挡不住他气宇轩昂的概貌。她轻轻凝视,却触及到一双深灰色的眼眸,她透过那淡然的目光,看到黑色的瞳仁里,分明有大雾在喧嚣,那里,掩藏着挣扎,掩藏着愤慨,也掩藏着同她一般不得志的痛苦、失意的叹息。
只此一眼,她便确定,今夜之曲,必定献予知音。
不消说她急抚琴弦时的激情摇荡,哀怨幽情的一泻而出,也不消说一曲惊座,万籁俱寂,也不消说江上秋月的明净皎洁,船头之人的如痴如醉,也不消说江州司马滚落青衫上的那一摊难言而浑浊的泪。只是现在终归曲终人散,一切又都回归到了长长的寂静之中。只剩她,一个,辗转难眠的女子。
她徐徐地步出船舱,冷风中的枫叶和芦花在空中凄厉地飞舞、盘旋着。那轮皓大的、明净的、皎洁的秋月,依旧亘古如一地挂在深黑色的夜幕中,轻轻地洒下银灰色的光,给波光粼粼的江面又渡上一层金边。阔大的江面已经回归了深夜的沉静,江水也停息了它的挥浩流转。一切都浸润在深深的夜色中。偶有几点星星渔火,在微弱地、遥远地闪耀。
她绕舱缓缓地踱着步,继而长久驻足在桅栏边。今人不识古人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她头顶上的这轮月,可是这样的无情哟!它只是恒久地照耀着古人与今人,不带一点自己的意志。不会因为世上人的失意而悲切,不会因为今人古人的相同遭遇而感慨。只是世上失意之人,为何如此之多呢?她为何会悲叹自己凄凉的身世,白司马又为何会泪洒青衫呢?
江风吹不干泪痕,她索性舒开纤长的手指,在飒飒秋风中,靠在桅栏上,虔诚地祈祷:愿古今的失意者都少一些吧!愿天下众生都能以恬然旷达的心境来欣赏这轮万古如斯的明月吧!
她终究是耐不住江风的寒冷,拾步回到舱内。她又捧起她心爱的琵琶,开始了她漫长的独奏。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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