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淯阳桥南头。
茶油铁板烤鸭,小王道,嗯,就是这个店。
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衣,略微发福,两鬓已经白了很多,黑边眼镜下的眸中闪着精明的光。此刻正在两个圆柱体的立式烤箱前忙忙碌碌的翻烤鸭子。
一个客人前来,拿出一张代金券,显然是熟客了。
叔,过来了,店主笑脸相迎,还是老规矩吧?
客人点点头,来个焦点的,回去喝二两,美得很!
好嘞。不管是发自内心,还是在客人面前的刻意掩饰,在店主的声音中能听出对生活的期望和激情。
他在烤箱前短暂停留,随后熟练的拿出其中色泽焦黄的一只,取出铁签子,放在案板上,菜刀轻快的舞动着,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很快,一只整鸭变作鸭块,他把鸭块倒在身旁烤的发热的铁板上,呲的一声,香味瞬间激发出来,连隔了两三个店铺的李非和小王都能闻到。
店主在滋滋冒烟的鸭块上撒上蒜末和香葱,拿着小铲子快速翻炒一阵,再加上孜然和辣椒面,鸭油已经被烤出来,在铁板上咕嘟嘟冒着小泡,混合着葱蒜、孜然的香气,一盘焦香四溢的鸭子烤制完成。
店主把打包好的烤鸭递给客人还不忘嘱咐,慢走啊,欢迎下次再来。
客人走后,店主清理完铁板上的食物残渣,又转身投入到烤箱之中。他注意到了还有一定距离的李非和小王走过来,放下手里的活,远远的笑着打招呼,你好,茶油铁板烤鸭,欢迎品尝。
李非走到店主面前,你是贾文吧?
店主稍微一愣,但还是继续陪着笑脸,你们二位是?
我们是公安局的,想了解一些你们宾馆拆迁的情况,请你配合一下。小王道。
哦,这样啊,贾文脸上的笑意慢慢退去,迟疑道,那领导你们等我一下,我把炉子关了。还有,这个,呃,你们能不能稍微快些,这个时间点儿,店里马上要上人了。生活不容易,我这小本生意,希望领导们理解。
行,那我们开门见山。想了解下宾馆从拆迁开始到现在的情况,李非道。
唉,贾文先给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呵呵,又是两声干涩的苦笑。这事我宁愿再也不提起来,碰到这样的事、这样的人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那,说说吧。李非道。
嗯,我想想……应该是4年前了吧,已经这么久啊……居委会忽然说因为扩建卧龙岗,要把宾馆那一片整体拆迁。其实,说拆迁也说了好几年,当时我们也没当回事。哪知道这次这么快,没多久,一期的拆迁已经开始了。我们宾馆是二期。有一天,房东吕有航找上门来……
李非观察到,贾文说起吕有航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睛中冒着掩饰不住的怒火。
……说要跟我们商量一下,我们两家一起,联合起来,尽可能把拆迁补偿弄得高一点,大家手头都能宽一些。呵呵,领导你们别介意,我们当时开宾馆将近10年了,对宾馆也有感情,再说,老百姓干个生意不容易,忽然一拆迁,不是啥都没有了,自然也想着能多要点拆迁款,再找个地方继续干宾馆。
这个理解,没事,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继续吧。李非道。
贾文继续道,吕有航提出来以后,我们当时没想太多,因为知道他这个人上边有关系,挺有本事的,应该能拿到一个不错的补偿。而且,早几年的时候,拆迁对老百姓来说可是个一夜暴富的大好事啊。至少,也不能越拆越穷吧!谁想到,是一夜暴富了,但却跟我们没一点关系。
你租吕有航的房子那么多年,难道对他的为人没一点了解吗?你就不怕他有什么其他心思?小王问道。
唉,怎么说呢,当时也有顾虑,知道他这个人评价不好,但没想到竟然能无耻到这种程度,也是高估了人的底线啊!唉……贾文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后来,就是漫长又无奈的要钱过程,我们找到他,他说,所有的补偿款都是给房东的,跟我们租房子的没有关系;我们这才开始找律师咨询,律师说产权补偿肯定是归房东的;但我们租房合同还有4年才到期,所以相关的经营性补偿应该是归房屋当时的使用者,也就是宾馆的;装修补偿的话,要看实际情况,谁装修谁有份,虽然一开始租房子的时候吕有航也有基础装修,不过他的那部分价值已经快10年了,折旧较多,而且我们做宾馆的,肯定要定期进行翻新,这些翻新的工程我们都有票据,时间越近,折旧越小,所以应该是我们宾馆占装修补偿的大头;还有一些拆迁安置费、过渡性补偿等应该是按人头数来,宾馆也理应占大头。律师还说,像我们这种拆迁的事现在已经有很成熟的处理方案,只要在拆迁前签署一个补偿款的分割协议,那政府在赔付时就会直接按补偿款的性质分别打入相关人员的账号,但如果没有分割协议,那就只会对准房屋的产权人进行赔付。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一开始吕有航这家伙说要跟我们一起,原来在这个地方挖好了坑。我操他……贾文还要继续骂,看了看李非和小王,觉得不妥,还是刹住了车。谁知道这两个警察到底是站在什么立场呢?如果只是说些事实倒还没有太大关系吧!
小王在听贾文控诉吕有航的过程中,一直会想起那个叫沈宋的精明小律师,这些合法合规却又卑鄙无耻的小伎俩,一定是出自他之手吧。当他为自已的手段得意洋洋的时候,可曾知道有些人的人生轨迹已经被他打乱。
你听了律师的话,一定会去找他要说法的吧?李非问道。
那肯定啊,而且有了法律的支持,我们也多少有了些底气。我们提出要150万,说实话,我们不指望靠这个发财,不吃亏就行,也不想跟他多纠缠,知道他这个人黑白两道都有关系。贾文道。
那这个150万是怎么来的呢?小王问道。
是根据律师的说法简单算出来的。产权补偿我们自然一分也没要,经营性补偿是大概60万,装修补偿一共160万,我们就想着五五分成算了,是80万,估计他也能接受,还有一些过渡费什么的共20万,也是五五分,有10万,这样算下来,60万加80万加10万,就是150万了。贾文道。
这些数字你记得挺清的啊?李非道。
是啊,这些数字我们曾经翻来覆去的算了很久,当然记得清了!
这么说的话,你们要的钱还有点吃亏啊?
领导,说实话,我们真心想着差不多算了,赶紧把这个事完结,好再开一家宾馆继续做生意就行。钱在他手里,他当然不急,但我们急啊!
那吕有航怎么说?
怎么说?见他一次都难!每次都是说出差,拖一阵子,或者让一个什么王经理来应付我们,看把我们拖急了,就亲自出来见一面,见了面说回去考虑,一周内给答复。就这样一周一周过去了,大概大半年,才说准备给我们80万,还说这个数已经很多了,让我们知足。但这个80万离预期差太多,我们都不同意,又去了几次,他撂下狠话,最多100个,多一个子都不行,实在不行,让我们随便告!那家伙,气焰十分嚣张啊!……
我打断一下,你一直说“我们、我们”,我以为只是你的一个口头语,刚才听到你说“我们‘都’不同意”,是说这宾馆不是你一个人的吗?李非听到贾文刚才的描述,忽然眼前一亮,他和小王对视了一眼。
哦?我没说吗,这个很重要吗!是我跟一个伙计合伙开的,他当时因为还有别的生意,人也常在外地,所以宾馆这块只是入股分红,不参与经营,都是我一个人在打理的。贾文道。
那你们最初的投资和比例是多少?李非问道,他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很好的突破点,看了眼小王,那意思就是让他把这些数字好好记清楚。小王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
最开始投资120万,我投了55%,66万,他是45%,54万。
李非马上把这些数字在自已的脑海中过了一遍,暂时没发现什么与“46.98”这个数字有什么关系。他忽然又想到些什么,于是问道,后来还有其他人入股进来吗?
嗯,没有。这些年,一直就是我们两个人,不管是分红,还是有时翻新需要再出钱,都是我们两个在商量。
你能确定吗?李非问。
贾文略一迟疑,你这样说的话,至少我这边一直是自已,他那边的话……唉,现在也问不出来了。
为什么呢?李非道。
……死了,去年的事,得病死的。
什么病你知道吗?
好像是脑溢血,挺快的,没两天就不行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事的?
他那几天刚好在乡下老家,我们村里的一个长辈打电话告诉我的,还问我有没有他儿子的联系方式。
他儿子的联系方式?看来你跟合伙人处得还挺不错。这样吧,先说说你们合伙的事吧。李非道。
哦,那好,飞哥跟我……对了,他叫杨飞,我一直叫他飞哥。我们是一个村的,从小玩到大。但是怎么说呢,关系也不是非常密,主要我们两个人性格相差比较大,我比较谨慎点,他喜欢冒险。这点从我们后来做生意上也能看出来,比如我,一直都在干宾馆住宿,干了十几年;但他干过早餐店,自已开过大货车,曾经好像还搞过施工队,总之就是干得杂,觉得什么挣钱就干什么。但他这个人没什么文化,就是凭着一股冲劲,所以,虽然也有挣钱的时候,不过总体下来,还是亏得多。但他一直不服气,总想着东山再起,后来,听说借了高利贷,也是有赚有赔,不过这种东西一沾上,总是不太好。可能也是因为他折腾的太厉害,有了孩子没多久,他老婆就跑了,这么多年也没消息。他也没时间照顾孩子,都是村里的老人帮忙,真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但那个孩子聪明、胆大、心细,跟他老子完全不一样,也没怎么上学,十几岁就自已出去闯荡了,现在在东南亚一个国家,生意做得挺大的。
那他的手机里没有自已儿子的联系方式吗?
唉,我正要说,小浩……就是杨飞他儿子,丁浩。领导你们别惊奇,小浩就是姓丁,跟他妈姓。为什么呢?你们想啊,杨飞把老婆折腾跑了,孩子也不管,小浩心里早就怀上恨了,气他老子没有给他一个完整幸福的家!所以早早离开村子,也是想离开杨飞。杨飞告诉我,他们父子之间不是一般的僵,特别是小浩出国后,几乎要到断绝关系的地步。刚开始小浩还偶尔会接杨飞的电话,后来,干脆电话也不接了。有一次实在没办法,他让我给小浩打个电话,可能因为是陌生号码吧,小浩接了,我们说了几句。小浩也知道我是个比较谨慎靠谱的人,所以后面不管什么事,我打电话他都会接。一来二去,他们父子两个都默认我作为他们之间的联络人了。包括,后来,小浩换电话也会告诉我,杨飞干脆连小浩的电话也不记了,反正能通过我跟他联系上就行。唉,杨飞后来也挺可怜,孩子长大了,有本事了,他才明白如何为人父,为人夫,可是晚了,后悔也没用。
我不太明白,像你所说的,你是个谨慎的人,怎么会和杨飞这样的人一起合伙做生意呢,你就不怕风险吗?小王问道。
其实从小到大,虽然我觉得跟他并不是很亲近,但杨飞对我很好,有什么事都跟我商量。我当时想干宾馆的时候,正好钱不太够,他说跟我一起,我也犹豫过。但想想,做生意也不能像我这样,太过保守,需要一些杨飞那样的冲劲。所以,我就答应了他,但我也留了一手,只给他45%的份额,保证我对宾馆的绝对掌控。
你们合作的怎么样,比如他后来的高利贷?
客观的说,在跟我合作的过程中,他还算靠谱,平时都是我管理,即便自已有什么不同的意见,最终也是我来拍板,可能是因为我一直让他赚到钱了。至于高利贷,我不知道他怎么处理的,但直到现在,宾馆从来没有因为这个事而有过麻烦。
我们还是回到拆迁这件事上吧。刚才说到你和杨飞都不同意吕有航提出的100万,后来你们就开始走司法流程了吗?李非问道。
嗯,反正就是这么拉扯了估计两年吧,他就咬住100万了,没有一点要松口的意思,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找律师打官司。其实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毕竟撕破了脸面,费时费力,吕有航又那么强势,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样谁也说不好。我们的态度一直就是息事宁人,少吃点亏就行,不过换来的是三番五次的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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