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是人在做》六十集
二月的青龙山一片郁郁苍苍。虽然还没有鲜花盛开,但衰老枯萎的气息是再也没有。上山的路径两旁忽然拥出枝枝蔓蔓,淡淡的清香从稀稀落落冒出的嫩芽里传出来。
在青龙山龙头位置的道观,像刚睡醒了的人揉眼睛一样,努力挣扎着从冬天里回过神来。道观门前的土坝子里,挤满了穿着各式各样衣服的乡民,像一群准备搬家的蚂蚁。
往日正是道观里把簸箕搬出来,用石灰水浸泡,然后两个背靠背地竖立起来,在柔和的太阳下慢慢晾干,等待一个月之后养春蚕。但今年道观里迟迟不见动静,就连那一直不曾断续的念经声,都静寂了下来。
青龙山道观里不能再养蚕,因为青龙山漫山遍野的桑树被当成“尾巴”砍掉了。
乡民们也经常上山,但没有像今日这样集中而隆重。即使蚕老成茧,也只是派遣年轻体壮的劳动力上山去背蚕茧下山。一个又一个背着白白蚕茧的人,真像一行行蚂蚁,小心翼翼地顺着挂在山崖上的小径行走。
能够直接从道观里“飞”下半山腰去的,是供蚕做茧用稻草拧成的草龙。这些草龙有四五米长,原是把山下的稻草背上山来,切成尺许长,然后再铺在一条同样用稻草拧成的草绳上,等把预定好的草绳铺满以后,再在上面铺一条草绳,然后一人拧着草绳头,一人用脚踩着草绳,慢慢地就把夹在两根草绳之间切成等长的稻草拧成刺猬样,据说这是嫘祖曾经发明的一种养蚕工具,叫“簇”,也有叫草龙的。老蚕就在这上面吐丝结网,最后又把变硬的蚕茧捋下来,草龙就算完成了任务,被盘起来烧掉。大概用过的草龙不能再次利用,是因为怕先前的蚕留下传染病之类的原因吧。
本来草龙也可以在山上的道观里被道姑或者女尼们做饭时当成柴火烧掉,但山上的柴火随处可拾,并且山下的人把自己的劳动成果看得金贵,把草龙搬运下山再分配给每家每户,就约定俗成。
长长的草龙盘成圈,一团一团地从道观前的坝子里推下去,那草龙就运下山去。但大多数草团在空中就会散开,逶迤盘旋,在空中飞舞起来,真像一头从天而降的龙。
也不知道为什么,搬运草龙下山一定要选择在有月亮的夜晚。除了忌讳,也许是白天的时间要用来种地,或者也是搬运草龙轻松有趣,而在月亮高悬的夜晚,看着一条条凌空盘旋再俯冲下山的“龙”煞是好看,也算是一种庆典,并且分得几条草龙回去当成柴火,也是极好的事,乡民们在这种时候,往往都是兴高彩烈。
那道观门前土坝子,在山上是一块平整的土地,因为凌空伸出来,从山崖下往上看,就是悬崖陡壁。平日里有树木遮掩,而且山崖本来就长满了青草,如果不是草龙的金黄色在月光下和山中颜色迥然有异,这崖刀切斧砍的险峻就根本看不出来。于是,这崖就有了个好听的名字:月亮崖。
乡里人爬惯了山,只知道再曲折蜿蜒,但只要顺着路径不停往上,总会爬上山去。也许从来没有人想过要从这陡峭的月亮崖爬上山上的道观,人的智商让人知道循路而至的道理,在悬崖上攀爬,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月亮来到道观前土坝子的时候,蚂蚁一样的人们已经要开始拆除道观。
道姑尼姑们木然地堵坐在宽大的门槛上,像一尊尊雕塑。只可惜,这些“雕塑”的眼睛里除了偶尔的冷漠,大多都没有感情,像守在一座墓前的石头。直到她们看见月亮的影子,眼睛里才活泛起来。
那些月亮都认识的乡人,丝毫不听月亮大喊着说“青龙山道观自嫘祖起就存在,是圣祖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只说拆除道观可以有了瓦片、木材卖钱,最重要的是,多出土地可以种粮食。
月亮说:“道姑尼姑们在青龙山上栽桑养蚕,既是守护圣祖遗训,也是靠双手挥养活自己”。但人们除了“嗤嗤”地笑,就是叫嚷着要撵走“道观里这些婆娘”,拆了道观好种粮食。其实月亮心里明镜似的,这些坚持要拆道观的人里有许多今生基本无望娶亲的老光棍。只要拆了道观,无路可去的女人们,就会乖乖地随自己回屋,然后上床。月亮和众人彼此不说破,只是围绕着道观该拆还是不拆。两厢对垒。此寡彼多,相持不下,说到激烈处,年轻气盛的血性以为勇猛无敌,就想凭借一己之力对抗自私愚顽。那曾想,一拳难敌二手,饶有神佑也让鬼惊,月亮终是败下阵来。
如果单单是被人拳打脚踢,或者头破血流,对月亮这样的汉子也就是躺在床上睡三二日而已,哪想月亮被人掀下道观门前的石崖。那些掀月亮下崖的人中,就有当年爬上王经世床上不下来的光棍。时日虽久,但不是月亮持强用恨,可能王经世也是自己之妻。怀有“夺妻之恨”的光棍,先是在人群里怂恿众人“将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月亮掀下崖去“永绝后患”;后来想到月亮的彪悍,如果不置月亮于死地,将来自己怕也是难以活命,便拿了观外堆放的簸箕,一个个点燃,扔下崖去,要将不知死活的月亮务必烧成灰烬。
月亮本来还没有落到崖底,下坠之时眼疾手快抓住崖上青草,只觉庆幸,突然看见从天而降的火团,马上拼命往上攀爬。
几番跌落,又几番挣扎,月亮终于爬上崖来。
道观门前土坝里的人,已经扔完了点火的簸箕,自以为就是一百个月亮,已是插翅难逃,哪曾想,满脸血污的月亮,亮着一双着火的眼睛,居然从悬崖之下爬了上来!
“抓住他,砸死了再扔下去!”
人们看到的不是一个人从悬崖下面爬上来,倒是像看见一头野兽,正在做最后的挣扎。一块大石已经砸在瘫倒在道观门前土坝里的月亮左大腿上。
“不要--”
一声娇斥里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从道观里传了出来。一位头戴玄色五岳冠、身着绛色道袍,身材颀长的道姑出现在众人眼里。那如贝壳一样雪亮的牙齿缝里吐出来的声音,砸在土坝里每个人的头上,犹如给了每个人一个爆栗子般生疼,手里还握着东西的人,不由自主退后,月亮身旁忽然空出了一大圈空地。
“山上的人大多年纪不轻,也不能承担重体力劳动,最重要的是不能生儿育女,下山去只能成为累赘,你们到时愿意为她们养老送终么?”道姑的声音清脆婉转,道冠下面的脸颊如同画上去般美丽。男人们就像突然看见天上的菩萨,藏在破衣烂衫之中那缕原始欲望,自卑地悄悄退去,转而升起一丝庄严。
道姑指着几个人,不容置疑地吩咐:“你、你,还有你们几个,赶快抬了他去县城医院。”说罢如风一样飘到月亮身边,从上往下摸 了一遍,在左腿被砸处停了一阵,然后从袖子里摸出什么东西,掰开月亮的嘴塞了进去,再喊一声:“快走!”
那几个被点名的和没有点到名的人,已经自觉地把月亮放上临时绑好的担架,放在肩上,飞也似的走了。
王经世闻讯上山,再赶往县城,后来县上来的人亲自来青龙山,验证过这是“镇守死人跑出来”的地方。送别活人的魂灵的事并没有被提及,可能是不管去往永生还是下到地狱,都不是让人心甘情愿的事。
那些被菩萨暂时压下去的自我,忍不住再次勃起,吵吵嚷嚷要继续拆观的人,被县上来的人一句“要拆你们尽管拆,只要伸得出去的手拿得回来”的话,吓得立马萎缩,再也没人敢提拆除道观的事了。
牵挂月亮的王经世,无论如何要再赶往县城,任谁也拦不住。坐在甬道深处打坐的道姑,只好喊了几个女尼一路同去。
一行人走在夜色中,刚好来到月亮崖下,王经世突然大叫一声:“我的肚子好痛啊!”说罢蹲了下来,这一蹲,就再也站立不起来。
有女尼飞奔回观,坐在甬道里的道姑旋即随女尼下山来,就在月光下的月亮崖下,为王经世接生。
终于生下娃来,却没有哭声,也不见动静。
王经世紧搂着还浑身粘满体液的娃,挤出乳头里的奶汁,抹在婴儿的嘴上,心一阵阵往下沉。
“如果娃活了,就叫路娃子吧,”王经世一手握住为她接生的道姑的手,一手把婴儿递给道姑:“以后你给娃说,他在这头,妈妈在路那头,只要他在路上,妈妈一直看着他。”
“活着,就好。”过了好久,王经世说,然后,再也没有说话。
道观虽然不被拆除,但道观里的道、尼,没蚕可养总不能天天在山上念经,便被要求下山,去往她们也不知道的各处。
只有一条腿的月亮,被派去守青龙山道观。
往日英武的月亮,拄着拐杖,路过月亮崖下,心里总是慨叹:在自己土生土长的地方,竟然不抵一个外乡来的女人厉害。
没有王经世,就没有青龙山上的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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