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雷响把世界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快乐,一半是痛苦。我爸爸永远忘不了他爷爷给他讲的那个夜晚。
那晚曾祖父听到了雷声。他恍惚在睡梦里梦到了一个在葬礼上跳钢管舞的女演员,还梦到了自己在飞,他们在空中完成了一次激烈的接吻。醒来后曾祖父为没有做完那场梦而后悔,回头看曾祖母,她也在一瞬间慌了神。她说她也做了梦,梦见以前的白色墙壁变成了灰色,上面还有显眼的几个黑色斑点,她擦了一夜,醒来也在为没擦完而苦恼。
全村人都做了相似的梦,在别扭中醒来,又在醒来时别扭。我曾祖父是全村唯一一家拥有电视的人,也是第一个知道昨晚雷声意味着什么的人。他告诉了邻居,邻居告诉了邻居,一早上消息就传开了,也把痛苦传开了。村民们在哭泣中秋收,在痛苦中搓麻将。夜晚村里不断传出锅碗瓢盆碎裂的声音,流浪的公母狗在野地里交配发出阵阵失意的哀嚎,拌着零星的哭泣声,充满锈迹的呼噜声,这个世界沉睡了。
邻村的一个生意人是那晚雷声过后的第二天来到了曾祖父的村庄的,也是邻村来的第一个人。他刚过了村碑就闻到了一股烧焦的腐味,他赶紧回头看看自己三轮车后斗里的几只鸡,它们在笼里安静的躺着,闻着这个味道,等待着死亡。
早上的九点钟街上只有五六个人,而这几个人足够使这个生意人疑惑,因为他们看向前方空洞的眼神,好像能透过眼前的世界,看到隐藏在其中的虚无,也可能是以虚无之眼看向世界。我曾祖父就是其中之一,他认识这个生意人,同时讨厌他,全是因为我祖父的缘故。
那年我祖父二十岁,他是在十八岁那一年在邻村的庙会上认识的祖母,同时祖母也用她胆怯的眼神望见了站在一只待宰的老牛旁边的他。当祖父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感觉胃里的豆浆在翻滚,夹着血液变成了红色,搅动着里面的空气不断从祖父嘴里窜出,最终形成一个个泛着恶心的嗝。她那无辜的眼神让祖父想起了被他宰过的一百一十二只老牛在他锤子落下那一瞬间的神情,一阵厌恶和罪恶感激起了祖父坚强的自尊心,一股热血冲到脑门,提起手边的锤子,把老牛的脑门砸了个稀巴烂,周围人看到老牛已经倒下停止了抽搐,祖父还在用他的锤子猛敲老牛的脑门,使他们想起了自家院子里永远锄不尽的杂草,一时间也恍了神,等到他们回过神,老牛的脸也被锤成了平面,两颗眼珠在路旁的杂草里静静躺着。
回家后的祖父再也忘不了那个在庙会上遇到的眼神,那个如待宰老牛一般无辜的眼神,让他想夜晚提起锤子,溜到她的床边,占有她并到最后一刻结束她的生命。他想再见到她,身体里的荷尔蒙不断冲击他的大脑,他意识到他爱上了她。
他鼓起勇气告诉曾祖父,曾祖父听出了这个女孩,是邻村一个有点家底的生意人的独生女,娇生惯养的她从小没有学过做饭,缝衣服,对家务一窍不通,传言六岁还在尿裤子的她早已成为村里的一个谈资,他拒绝祖父和这个女生交往。
曾祖父看向生意人带来的那几只鸡,在他痛苦的感官下,那是一只长着鹅的翅膀,有着刚从火里抽出的火钩似的喙的橘猫,但曾祖父想起了这个生意人是卖鸡的,这个橘猫才看着越来越像鸡,但还是给曾祖父产生了不适感,好像周围世界元素在他眼中以一个混乱的顺序排列着,并且是一个痛苦的顺序。
生意人笑着问曾祖父是否要带一只鸡回去,曾祖父强忍着看到他长满鲜花的腐烂的身体,努力回忆他以前的模样,并试图把它定格。但他看到了另一个令他吃惊的现象,他竟然在笑。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雷声劈开的世界的临界点竟然就在两个村庄之间。
这个消息瞬间在村里炸开了锅,村委会紧急开了大会,并在大会上作出了最终指示:让两个村庄进行联姻。从此两个村庄之间的交流日益活跃。
我祖父还在想着他在庙会遇到的那个无辜的眼神,那内心的保护欲和摧毁欲在时间的挤压下日益狂躁。终于在一天晚上,他在树林里等待着胆怯的小羊路过,把她拉进了树林里,她挣脱的像只待宰的老牛,他用了握锤的力气终结了她的贞节。两个村庄也没有被这件事打乱了节奏,在两家人激烈的争吵下,这个婚姻还是得到了认可。一年后,我爸爸这个新时代的宠儿,一半快乐和一半痛苦的完整的人出生了。
新一代的人吸引了老一辈人无限的遐想与怀念,对于他们来说,新一代才是完整的,而这两个村庄将为这个世界提供新鲜血液,成为这个世界毁灭后的诺亚方舟。同时,老一代人在年仅四十岁就落寞离场,新生力量和生殖崇拜被广泛认同。
我爸爸十九岁时正是这些潮流盛行的高峰,村里已经设立了保护区,虽没有明确界限,但村里人都知道在那个地方居住的都是一些年轻人,他们从五六岁就从父母手里被夺走,把孩子送进了新的房子,开启了他们独立的生活。两个村提供了几个有经验的保姆,在这些孩子还小的时候照顾他们。从孩子的眼神当中能感受到他们对保护区外的人充满着鄙夷。当时的街上已经耸立起不少的性器官雕塑,村长宛如一个救世主,一年四季穿着白色的袍子想象着自己那追求完美的事业,想象着周围村庄甚至世界来村里寻求完美人类从而进化种族的迫切需求给他带来的成就感,人们也并不在乎他是否认为自己是救世主,大家都在忙着吃饭,忙着生育。
我爸爸作为当时的第一批生育的孩子,在意识形态上还是保留了以前的一些痕迹,但这在第二批乃至以后已经很少见了。他喜欢和保护区外的朋友们玩,那些在联姻政策之前怀孕的小孩并没有被划入保护区。
我爸妈认识的时候是在保护区外的一颗大树下,那年他十岁。他从小喜欢爬高,他自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一个自由战士,爬遍了所有村里人奉为神圣的生殖器雕塑。保护区外的小孩都不愿意和他玩,因为他能给他们原本痛苦的细胞带来更多痛苦。他们羡慕他的自由,羡慕他的血统。爸爸那天刚爬完村里的最后一个雕塑,并在大家的呵责中溜到了树下,他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在树下寻找着什么。
“她看到的只是在痛苦的顺序下排列的世界。”他心想,并怀着同情的走了过去,发现她正闭着眼睛低着头像在回忆着什么。
“你会睡着的。”他说,
“嘘,一只蚂蚁正在拖着一块面包屑回家,他家里的孩子已经等不及了,妈妈在笑着安抚他们。”
“没有什么面包屑,也没有什么蚂蚁,你会睡着的。”他说。
她睁开眼看向他,他在她眼中看到了快乐和满足,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由。那种一瞬间的快乐随之消失,她的眼中再次充满痛苦。
“我想闭上眼感受你。”她说。
“你随意。”
从此他就认识了保护区外的一个有趣的姑娘,一个闭着眼睛感受快乐的姑娘。他带着她重新爬过那一座座生殖器雕像,分享着他感受过的快乐,她感受到高处空气中的干爽,感受到树林里奇妙的律动,感受湖水循环流动的空灵,感受踩下一步步脚印的坚定。他们在田野里唱歌,在雕塑上涂鸦,他们意味着生命,意味着反叛。
我是在保护区外出生,这也注定了我此生的痛苦注定大于快乐。我听完爸爸告诉我的这个故事,第二天清晨背着背包离开了这个村子,开始探索属于我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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