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台湾女作家林奕含自杀前的视频采访被传遍了网络。在采访中,这位花一般的女孩非常沉重地说出自己对文学的怀疑。她在文学中,如同在生活中一样,找到了美好的东西,但同时也发现美好背后隐藏的肮脏和邪恶。在这两者不能调和的矛盾中,她陷入了困境。
虽然她将自己生活中遭遇的一段不堪经历写成了一本小说并且出版,可是书写之后,文学并没有能够拯救她于痛苦之中,最后她还是选择自杀。
我常常听到人说,写作是为了自我治愈,为了救赎。这样的说法起初听起来很合情合理,没有任何问题。但是此时,我看到林奕含的自杀,才想起了历史上那些自杀的作家,名单长得惊人。
从太宰治到三岛由纪夫,到伍尔夫、普拉斯,从杰克伦敦到海明威,从老舍到顾城……古今中外,太多的作家死于自杀,为什么写作没能治愈他们的心灵呢?
我还是想从林奕含说的文学的“欺骗”说起。
林奕含是一个非常纯真的女孩,她相信美,相信艺术,相信文学,在她的信仰里,文学和艺术一样,都代表了人类心灵最纯粹的一部分情感,而她也相信,创造出如此美好文学和艺术的人,必然是美好的,心灵纯洁和高尚的。
所以当她看到写出《印度三部曲》的奈保尔竟然是一个虐妻狂,看到写出《今生今世》的胡兰成竟然是一个卑鄙的情感骗子,她无法接受,她在最后的采访中,并没有去指责那个伤害了她的男人,而是将矛头指向了文学。她说,是那些书写者背叛了文学的传统,是文学辜负了她。
对于林奕含的心情,我似乎可以理解。我相信,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始终受到一种正面的教育,即人心是美好的,人是向善的,美是值得追求的,与之相反,丑陋、低俗、龌龊的事情,都属于世俗层面,与文学和艺术是不相干的。我相信我们都曾经被这样的教育灌溉过,在我们的教育体系中,不存在“恶”的教育,甚至不存在“性教育”,因为“性”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被列为丑陋、低俗、龌龊的层面了。
正因为受到这样教育而长大的林奕含,从来就没有意识到,其实“文学就是真善美”这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首先,文学并不“真”。
虽然阿列克谢耶维奇凭借她的纪实文学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是我们必须知道,文学是一种表达手段,尤其是经过了粉饰和布置的文字,本身就具有模仿和再创造的特征,哪怕一个人极力要求自己说真话,他能说出的也并非完全的真实。
其次,文学是美的,而美的东西不应出于一个恶的人,这更是一个伪命题。
文学的美来自于作家的巧思,这巧思既反映了作家本人的性格,也可能掩盖了作家的本性。一个读者,如果只是拼命去相信优美动人的文字背后一定是一个正人君子,那么他已经被文字欺骗——或者说已经开始自欺了。
在我看来,胡兰成的文字再美,也不能否认他在情感上的轻浮和做作,他尽可以说这“亦是好的”,那“亦是好的”,你还是看到张爱玲被他坑得很惨,伤得很重。对我来说,我欣赏胡兰成的才气,但也讨厌他写感情时候的语态,非常不舒服。
同理,我喜欢奈保尔,即使你告诉我他是一个虐妻狂,他的文字还是很简约优雅,他的表达还是十分清晰干净。
人品与作品并没有直接必然的联系。
我们从小受的教育是,真善美必然是同进退的,一个东西不真,就不善,不美。可是在我成长过程中学到的是,矛盾对立的调和,可能才是美之为美的先决条件。艺术家,作家,不停实践着用更好的方式表达,而这种尝试就是对“伪”的追求,你也可以说成是对“真”的追求,因为到最后他们成功了,毕加索画出了格尔尼卡,你觉得它一点也不真,但是又非常逼真。那么毕加索是一个道德楷模吗,当然不是。他有好几个情妇,无数私生子,浪荡得一塌糊涂。
在林奕含的世界里,真和伪是绝对对立的,美和丑是绝对对立的,善和恶也是绝对对立的。甚至在她的世界里,一个说出“我爱你”的人,不可能不是真正爱着的一个人。正因为如此迷恋着文字的美,她才会去美化暴力,正因为执着于言辞的“真”,她才会说服自己“我是爱他的”——当她说那个老师爱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一个语境,我也不得不说,她所爱的,不也只是那一个语境吗?
她始终不能抛下的,不是被性侵的事实,而是受骗的事实。
性侵的伤害确实很大,但是被骗的代价更大,这意味着要去颠覆自己所有对文学的信仰,对美的信仰,这种信仰恰恰是让一个人自我感觉良好的基点。当林奕含说阅读过程中的痛苦是真实的,而感受到的美也是真实的,我相信她本人正是受惠于这种美且痛苦的体验,久久不能自拔。
她说她的书写是“堕落的书写”。在我看来,“堕落”这个词是恰当的,因为她仍然在不堪的故事上面,添加了许多美丽的辞藻,仍然不厌其烦地跳入美丽的谎言。一个受害者却要去赞美施害者,一个错误要用另一个错误去弥补,这正是她施之于自己的残酷。
那么文学究竟是否能治愈?
当我读《洛丽塔》读到第二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这是一本让人非常受伤的书,而我也被它伤害了。因为它写得相当巧妙,它以一个成年男性的口吻,讲述自己如何诱奸女童洛丽塔的故事,整本书都写得非常精彩,非常出色,你甚至不会在读的过程中产生一丝不道德的想法,有人说这是一本非常痴情的书,但是如果站在洛丽塔的视角,你会发现这本书之残忍,之可怕,你会突然理解洛丽塔的痛苦和折磨。
我想说的是,文学的本质和这个世界一样,温情也有,残酷也有,欺骗也有,它并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绝无虚言的存在,迷信文字,执着于文学是一种缘木求鱼式的信仰。
写作可以是一件积极的事情,去发现更多角度,寻找更多可能。但是同时,写作也可以是一件消极的事情,只是自恋自怨自艾,或是重复自己,甚至是走向毁灭。
在我们读一本书的时候,它能提供我们新的方向,或是引起共鸣,我们或许会得到治愈,但从根本上说,能够治愈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而已,不要期待文学,或是任何其他人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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