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可有桃花树       徐克版《倩女幽魂》

1

宁采臣意外被踹出轮回门的时候，让昏昏欲睡的我顿时一阵清明。

原以为结尾会朝着花好月圆的标准结局奔走的时候，这个反转令我措手不及。

徐老怪不愧是徐老怪。

除了满篇的天马行空：不夜城一样的郭阳，披着人皮的骨架老板，酒楼里的饕餮人宴，开着机器人的燕赤霞，满嘴跑马一点不低调的十方和尚以及他的师父等。

还有小倩与小蝶的眼波大战，若不是有着《倩女幽魂》的招牌，可能你就会觉得自己是穿越到科幻剧里了？还在邻近尾声的时候，小倩和宁采臣已入轮回之门，相约来世不忘对方做一对鸳鸯时。宁采臣被一脚踹了出来。

方才二人还千辛万苦躲过"记忆锤"，不用忍受失忆之苦，眼看就要修成正果，这临门一脚，回到解放前。还真是一波三折，一曲三叹。

还没完。

小倩在轮回前大喊：一定要来找我哦，门口有桃花树哦。

于是，宁采臣在意识到自己转世失败后，还是决定去北村寻找有一棵桃花树的人家。

片子又回归到浪漫主义上来。

有趣的是，他先找到了燕赤霞和十方师徒的转世，这对前世的冤家，来世竟做了兄弟。

宁采臣也感慨，这下也好，你们就不会再打来打去了。

他没看到，他的那只叫"情比金坚"的小花狗投成了一只花猫，一只像狗的花猫。

夕阳下，他推开了那扇内有桃花树的门，等待他的的确是前世的爱人。

前女友，还是已嫁作人妇，刚为人母的前女友。

桃花树下，她怀里抱着的，正是呱呱坠地不久的婴儿，他前世最后的爱人。

印证那句："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

宁采臣牙一咬，抱着婴儿就往河边跑，"我就说几句话，然后还给你！"

他记得小倩是躲过记忆锤的，她还有前世的记忆。

还是没完。

前女友的老公追了出来，把他胖揍一顿，他以为宁采臣贼心不死，回来让他妻离子散。宁采臣冤枉，可他惦念着刚刚不理会他的婴儿小倩。

神来之笔于是又恰如其分，婴儿一个尿急，宁采臣这才发现，这是个男孩儿。

WTF。

2

若问这部电影，印象最深的是哪个场景。

我觉得是宁采臣和小倩初次相遇的时候。

宁采臣走在灯火辉煌，百鬼夜行的街上，远处隐隐传来歌声，小倩乘轿而来。

"斜阳亲亲桃花 桃林千千红遍 红颜亲亲桃花 每吻千千挂念 觅觅那少年脸"

美人顾盼生辉，在少年眼底开出朵朵桃花。沐浴在美人的目光中，他低到一朵花中，在爱人的手中追逐。

我预备写的小说里，女主是只千年妖精，男主说：

"我喜欢一个姑娘，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可她却是个吃人不眨眼的妖精，你说我苦不苦？"

苦不苦，甜不甜。

个中三昧，只有自己知道。

影片结尾，宁采臣在伞中找到小倩，她并没有投胎，依然惧怕阳光。

于是，欣喜若狂的宁采臣从桥上跳下，见爱人的心急切。

前女友拦住准备去救他的老公，二人在桥上说了这样一段话，大意是，

老公：他是不是受的打击太大，想不开。

前女友：也是，他受到了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打击，你给予他肉体上的，我是精神上的。

看见宁采臣大笑着探出水面又沉下去，老公感慨，难道这就是爱，让人浮浮沉沉。

沐浴在夕阳中的河似乎成了一条爱河，宁采臣作为爱河中的人，近乎癫狂的起伏，他在水中和爱人牵手，他说："我们终于可以永远的在一起了"。

"情比金坚"站在悬崖上看着这幅画，长啸，一只单身的，像狗的猫。

全剧终。

3

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刚看完几篇唐传奇。

《离魂记》里，这一段：

"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身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徙行跣足而至。

宙惊嘉发狂，执手问其从来。

泣曰：'君厚意如此，寝梦相惑。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

女将嫁，新郎不是竹马，男将走，因为新娘难是青梅。二人在星夜的江边重逢。

我反复读着这段，试着在脑海里重筑这一场景：静夜里，倩娘赤足朝着载有爱人的船奔去，王宙喜极而泣，岂料以为此生不再相见的人就在眼前。

她说"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

"杀身"二字用的惊心动魄，"亡命"一词如此贴合。

夜行千里的，只有魂魄啊。

将私奔写的如此，如此壮烈。

虽然结局美满，二人在蜀地生儿育女，后又返家。王宙请罪，老丈人大呼其妄语，倩娘在闺房卧病多年，怎会与他一起私奔。恰在此时，倩娘魂魄与身体合二为一，简直妙哉。将故事推向高潮，最终团圆。

每每读至倩娘的魂魄夜行千里朝爱人奔去，无不为之动容。

唐传奇，就像那个朝代一样令人着迷。

快意恩仇，不带任何修饰。没有明清小说的旖旎，他直白而简洁，有时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爱就爱，恨就恨，真是痛哉。

不发一言评说，不带一丝色彩，赤裸而恣意。

《古镜记》中的千岁老狸化作婢女鹦鹉，在死前希望"许尽醉而终"，她说"惟希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耳"。

于是在宴会上大醉，奋衣起舞，唱着"生虽可乐，死必不伤"而化作原形死去，满座皆惊。

"人生不满百，何不秉烛游"婢女鹦鹉是其忠实的践行者，临死之时，她想着的是再尽人世之欢，于一场宴会上，大醉死去。

她虽为妖，却未作恶，只是不巧遇上古镜，天数已尽。她却说，死也不必伤心。竟对她的真性情升起一股敬意和怜意。

说唐传奇只讲故事，不讲道理，也不尽然。比如"黄粱一梦"就出自唐传奇《枕中记》，老翁在田间碰见骑马而来的卢生，二人探讨了一番人生。

老翁问他："你这样的生活不叫快活，那什么才叫做快活？"

卢生回答他："人活在世间，当然要建功立业，出将入相，光宗耀祖。让家族都能日益壮大，这才是快活的生活。我年轻的时候也爱学习，踌躇满志。可如今只能在这种田，这不叫困顿叫啥？"

于是，老翁给他一个枕头，他做了一场大梦。

梦里他一路升官发财，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儿女满堂。却被人陷害，险些入狱。

他惊惶，对妻子说："我以前住在山东，有五亩良田，能满足基本衣食，何苦去追名逐利。现在这样，以前一身粗衣骑着青驹在邯郸道上行走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卢生在梦里终是得以老死，大梦初醒，旅店的黄米饭还没有蒸熟。

他怅然若失，老翁说，你说的快活的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

卢生对他表示感谢，宠辱之道，得失之间，死生之情，我已经都领悟透啦。

4

徐老怪的这部电影，多少颇具唐传奇的色彩。

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前世的冤家，来世的兄弟，前世的情人依旧是来世的爱人。

有人题词，"荒唐春梦一觉醒，北村可有桃花树"。

回到片头，少年宁采臣被"情比金坚"从春梦中舔醒，刚被女友甩掉的他，带着"情比金坚"踏上一条路，上书"孤独的路"。

所以，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他的又一场大梦。

有些时候，人在不断前行的路上的确是孤独的，有些人，他生于世上就是孤独的。在这条孤独的路上，会遇见爱人朋友，遇见各种传奇。

可是你还有一样，是丢不掉的，那就是感情。

情比金坚，整部影片，在宁采臣身边不离不弃。

人这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这一场大梦，你不知何时何地醒来，你也不知，北村可有桃花树，你爱的人，是否在桃树下等待。

你所能做的，大概就是爱恨情仇，七情六欲，秉烛夜游，忠于内心罢了。

北村可有桃花树       徐克版《倩女幽魂》

图 昔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