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仔
有一个地方,往大里说是湘鄂赣三省边境,往小里说是赣西北,倘若再说小一点,借用一个古老的名称,或可谓之怀远县吧。
是的,怀远县。
怀远县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东有九岭山穿境向南,西有幕埠山横亘向北。在这个吴头楚尾的古艾之地,山奇水秀,古木、松杉、年代旷远,阔叶林、针叶林、一望无际。
一百年来,这里发生了一件件大事:肖家祠秋收暴动的枪声,惊天动地;大龙山湘鄂赣苏区的赤旗,冲破迷雾……烽火连天的岁月,怀远1万8千余名在册烈士,为新中国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斗转星移,新中国的旗帜高高飘扬,人们以燃烧的激情投身家国的建设。可是,无情的灾祸暗暗潜伏,又像山洪般爆发。时间进入1960,泱泱中华灾荒连连,民有饥色,途有饿殍,大江南北,无数的饿魂寂然而亡,魂归恨海,怀远却发生了一个奇迹。据说,在154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居然没有饿死人。
时间如风,如电,朝夕不同,瞬息万化。若干年以后,当人们谈起那段悲痛的历史,谈起那场灾祸中死去的亡灵,许多从那场灾祸中逃过一劫的人们依然记得,这里真的没有饿死人。这记忆那么恍惚,却又那么真实。
然而,与没有饿死人相伴相生的,还有一件功德无量,值得怀远人为之傲骄、为之大书特书的大事情,却在一种不知不觉中,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不被提起,不被记载。
是由于人的死亡太容易招致悲惨的情感,以致拯救生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事情反被悲惨的情感所淹没了,还是世间的好事情总是容易被视而不见,被“理所当然”?要么就是,怀远人像极了历史上那些无名英雄,发生了好事而不自知?
但是,在1960后那些可怕的日子里,怀远不仅没有饿死人,反而还养活了无以胜数的,陆续逃生而来的外来人——湘湖人、鄂人、皖人……并且让他们在这里繁衍生息,直至兴旺发达,这却是苍天可鉴,不可否定,不可争辩的事实。
“去江西,吃饱饭!”当年成千上万的湘湖人涌入赣西北,涌入怀远,据说大都是冲这句话过来的。
一盆白米饭
宗说,那一年,他即将9岁了,却要糊糊涂涂地随父亲、母亲逃离那生他的地方。
在宗的记忆里,父亲是个强大的、有本事的人,关键时刻总能脱离艰险,化险为夷。
父亲本是江西湘东人。民国末,国民党快要倒台了,却还在大肆抓丁拉夫,不仅抓了父亲,还抓了村里另外几位壮丁。抓壮丁的人将他们一起关在祠堂里,准备天一亮就送他们去打仗。晚上,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父亲很恐惧,心想,要赶快逃走呢,不逃走就要去打仗,就会死。怎么办呢?
祠堂里煤一样地黑,什么都看不到,又像死一般的静,什么都听不见。凌晨,父亲摸黑摸到一根又粗又大的木柱,抱紧了,不声不响地爬上去,蹬蹬蹬,撞到屋顶了,轻轻掀开瓦,悄悄钻出去,就从屋顶上逃到了荒野。
黑暗的荒野中,父亲的恐惧没有消失,他的心咚咚跳,不知往哪里跑。四周围都是稻田。那时的水稻,都是大自然原生的种子,没有矮杆,只有高杆。水稻人一般的高。父亲淅淅索索藏在稻禾里,没命地乱钻。天亮了,保长带了一帮人到处找他,一伙兵丁搜过来了,父亲伏在稻田里,没有被发现。
终于逃出了危险之地,父亲盲然地乱走,辨不清方向。东走西走,不想到了浏阳的上洪,上洪离家里有多远,他也不知道,只知道赶快在那里找活干,糊一糊口。后来就遇到了母亲。
母亲是人家的童养媳。她在那人家里过得很不好,挨打受骂,天天被虐待,不仅吃不饱肚子,还遍体鳞伤,简直丫鬟不如。母亲实在受不了,在一个黑夜里,趁机偷偷逃出来了。患难中,母亲遇到了父亲,两厢情愿,就结合了。
新中国成立,到处分田分地,什么人都有一份。于落难之地而言,父母来历不明,照样分到了土地和房子,就在上洪安家了,然后也就有了宗,有了妹妹。
一切全是新的。穷苦人翻了身,觉得一切都好,父亲焕发了精神,燃烧着激情,加入互助组,进入合作社,誓要开创新生活。
宗渐渐长大,开始晓得一些事情,慢慢从蒙胧粗浅的感知中发现,为了生计,父亲整日劳作。社里有一家纸厂,父亲勤勤恳恳在那里做工。后来才知道,说那是纸厂,其实就是旧时的纸槽,一个纸工作坊,手工造纸的。父亲每天上山去砍嫩毛竹,将毛竹堆放到水塘里沤,沤沤沤,让嫩毛竹沤烂,等毛竹腐烂到一定程度,又将它们捆起来运到厂里,放到碱水里浸泡,浸泡足了,再蒸煮,蒸煮好了,又将它们搞到一个石池子里,用脚去踩,踩烂,踩碎,踩成泥浆状,再转入另一个池子沉淀,沉淀得差不多了,放入一种帘子,使沉淀物附着在帘子上,提起来,晾一晾,然后轻轻揭下来,送烘焙房烘干,就成一张纸了……
父亲做纸时,母亲就去张坊做鞭炮,早出晚归。
父母如此奔忙,一家人勉强过日子。父母盼望着生活越来越好,以火一样的热情投身生产,谁知,天灾不由人,粮食不给力,吃不饱的日子来了,甚至越来越严重了。宗是少年,还没去读书。他看到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大人们拼命干活,饿着肚子还要干。到处在跃进,到处在炼钢炼铁,比火还热。他不明白家里的锅为什么没了,钉子、铁皮……所有带铁的东西为什么都要交上去。听说,这是要超英赶美,他不太懂。然后大家吃食堂。他觉得吃食堂很热闹,很好玩。可是,碗里的正经粮食越来越少,饭里几乎看不到米。秋收时节,倘若能吃到一颗半颗玉米,那简直要高兴死了。
他还看到一些人被抓走了,说是去修云梦湖,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父亲还是每天去砍竹子,去做纸。湘湖之地的浏阳上洪,到江西的血树坳只一界之隔,走路过来,大约也只十来二十里,再远也远不了多少。过了血树坳再往前走,可以到排埠,可以到梅洞。
父亲偶尔也到梅洞的山里砍竹子,挑竹子。来来去去就知道,江西这边有饭吃,虽然饭里有番薯,有笋,有菜……但是,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填饱肚子,不至于饥肠辘辘。突然听人说,排埠有一个林业采伐站,马上要改建林场了,林场好像叫大沩山,要招采伐工人。他默默记下了,思想着,带一家人偷偷去江西吧,砍砍伐伐他懂,去林场试试,或许能赚碗饭吃,让孩子们不饿。
偷偷去江西就是逃跑。逃跑是容易的,可是又不容易。家里家徒四壁,没什么东西可以带,带上铺盖即可,这是容易。然而,不能被抓到,抓到就要去修云梦湖,没有二话可讲。那么,要走白天不能走,只能晚上走。
深夜,母亲简单收拾了,父亲拿来一担箩筐,一头放铺盖,一头放妹妹,挑起就走。父亲挑着担子走前头,母亲牵着宗走后头。轻轻的,悄悄的。天上没有月光,只有稀疏的星星。不敢走大路,只能走小路。一路都是山,都是密密的树林。风是轻轻的,路上也是静静的,万物无声,只要听到一声什么响,定能吓破人的胆。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亮了。宗模模糊糊睡在了妈妈的背上,妹妹也在箩筐里睡得很香。过了血树坳,过了云台山,过了桐坊,到了虎形。
虎形就是当年大沩山林场的场部。一家四口一进门,就被带到了食堂。
一大脸盆的白米饭端到了眼前。那脸盆是木头做的,宗睁大了眼睛,觉得那脸盆很大很大,白白的米饭堆在脸盆里,堆得像小山一样。
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白米饭。白米饭珍珠一样,白白的白得耀眼,白得喷喷香。那香气胜过一切的香,直透宗的鼻孔、肺腑。所有的味觉调动起来,唾液像泉水一样冒出来,盈满了宗的口。
宗好高兴啊!他努力将唾液吞咽到肚子里,很想扑向白米饭,痛痛快快地吃。
附:酝酿中的篇目(草案):
2.早期的移民(57年开始,大约有200户正当手续的移民,待收集素材)
2.长沙来的少年(一个13岁少年来怀远的经历)
3.连理枝(两个青年人先后来到花山林场,后来结婚了)
4.一把铜壶(陈2岁时,大哥饿死了,母亲从沙市一个人背着他来找过来逃荒的舅舅。他做了舅舅的儿子。本世纪初,母亲在老家临终前,给他留下了一把铜壶。)
5.富农的后裔(略)
6.酸枣岭(一个女人,丈夫奄奄一息,半夜,她准备带着三个儿女逃往江西。大队长来送她。二年后,大队长来动员她回家,她劝他留下,不成。他送他回,在酸枣岭上,双双吊死在一棵树上。)
7.魂归何处(逃荒者昏倒在一户人家的门口。原来是一位寡妇家。他和她一起养大了几个儿女。80余岁了,他去看他的小女儿,不想归途中死在一个地方。他成了一具无名尸体。民政部门草草地将他葬在了山上,只一床草席包裹他。儿孙们费尽周折,及时找到了他的尸体,用一口棺材,将他带回家中,重新安葬。)
……
其余正在酝酿中,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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