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扬州府,在我尚未出生之时,父亲和在扬州经营买卖的苏州洞庭商人江春共同创办了江锦绣场。
据说江家先辈乃苏州人,到这一代江家搬至扬州,江家贾而好儒,不惜代价,培育后人进入仕途。
江焕之,江府少爷,从小被严加约束,熟读经史,19岁便高中探花。
殿试时,因他神清骨秀,肤如岫玉,面若秋月,十分俊秀,本朝天子都赞叹不已,感叹这世上竟有如此俊俏的江东才俊。
扬州城烟花之地壤歌楼内。
“一身行路难,两鬓秋霜染......”
身披紫衣轻纱的衡娘,奏着琵琶,缓缓走下楼梯。
一楼站着一个年轻的后生,白衣翩翩,双眼如秋水一般,朦胧而美好。
衡娘见这个后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不由得掩面笑了。
杭州城前有名妓苏小小,后有红袖莫衡娘。
衡娘乃杭州名妓里的头牌,不仅人美,才情更高,是文人名流的座上宾。此次应扬州名流相邀,为江南文人会谈琴助兴。
双目对视,巧笑倩兮。
楼上头牌歌妓,楼下白衣少年。
这是江焕之与衡娘的初遇。
其实才子佳人到一处,金风玉露便相逢。我本该举双手赞成他们在一起。
但是我的尴尬立场,使我成为一个“恶女”的角色。
因为我是江焕之的未婚妻。
在我还七八岁时,龙府便求了亲事,双方约定待我长至十五岁,及笄之年,便将我许配给那江家少爷。
江焕之见了衡娘之时,便认定了她,执意要让她入江府,衡娘执意要成为明媒正娶的少夫人。
扬州城所有的八卦都逃不过我龙九的耳线。
“什么?那江焕之金屋藏娇?”
我刚剥开一颗荔枝,听到消息,手一抖,荔枝就滚了下来。
“听说时江少爷不顾父母反对,坚持要让那个歌妓过门。
即使那女人进了江家的门,等明年这江府大少奶奶位子也是小姐您的。”
曼儿在一旁补充道。
我抱起胳膊,沉思着:
我还没进江家的门,居然就给我戴绿帽子,这账还不得好好算算。
“小姐,您不是不愿意嫁给江公子嘛?怎么这会儿却认真了起来?”
曼儿疑惑地问道。
我捏紧拳头,捶了捶桌子。
“我是气啊,这当初来求亲事的人自己先移情别恋,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传了出去我龙九的颜面何存?”
曼儿无比忧伤地看着我。
“那该怎么办呢?都应了他这门亲事了,难道小姐要忍气吞声一辈子?”
“你小姐我是吃素的嘛?让我这么丢脸,当然得连本带利讨回来!”
我当时只是觉得丢脸,非得去搅个局才能出一出恶气。
于是我气势汹汹地来到江府。
云游阁上,那江焕之似乎在与友人会面。同时我又看到他身边一个婀娜俊俏的女子,在低眉抚琴。
“还有几日,你就要启程去辽东,那边驻军生活极苦,千万保重。”
“我虽是扬州人,府宅尚在,家中已空无一人。此去辽东,并无牵挂。
唯念恩施杨公的身体,江兄如有时间,还请为我探望杨公。”
客人的身影被帘幕挡着,我看得不大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没有闲心管那事儿。
“江焕之,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不顾形象地作起“怨妇”状,哭的梨花带雨。
焕之与衡娘相扶至栏杆前,看到这幅光景,似乎被吓到了。
“龙姑娘,你这是为何?”
焕之瞠目结舌,不知这是哪一出。
“我龙九,后悔跟你定了这门亲。当初提亲的时候,你信誓旦旦,说只对我一人好。
现在变成薄情寡义的陈世美,左拥右抱,不把我龙家放在眼里。”
我揉着眼睛,眼睛哭的又红又肿。
江家老爷和夫人也被惊动了,连忙迎了过来。
见人齐了,我便大声宣布:
“江焕之,你既负我,你我今生缘分也就此休了,从此你我之间,不再有婚约!”
一席话,震惊了在场大多数人。
“断情”话说完了,泪也流干了,怎么办呢?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大家,被这么多双眼睛,实在不好收场,我向曼儿使了眼色,便脚底一软,瘫倒在地,做假死状。
曼儿顺势大喊:“不好了,九小姐昏倒了,快来人啊!”
江老夫人连忙命下人将我抬到客房去。
我还隐隐约约记得江老爷瞪着焕之,气得直跺脚。而江焕之惨兮兮的模样就更有趣了。
那时的我年少,从不肯吃亏,也不懂世间人情的曲折。
因为江焕之毁弃婚约,江府两老为了安抚我们龙家,将那江锦绣场的名字改成了龙锦绣场,把淮南丝织业的全部份额都让给了龙家。
这些是三年前的旧事了。
我如今在军营里,辗转反侧,不得成眠,却想起了这些往事。
三年后,父亲去世,大哥龙熹文成为总舵主,管理家业。
我与江焕之,更无往来。他与衡娘的近况,我也不想知道。既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又何必再去打扰他们呢。
这两年,江南风云巨变,严世藩掌握江淮盐运,剥削商贾商户利益。
作为众矢之的的龙家已不再有前面的峥嵘岁月,只是在这买卖的浑水中作一股清流,但求不动摇家族根基。
此次我来找沐阳公子,是为了“盐引”一事,如今战果未明,虽有卓立在侧,可我在这萧萧马鸣的边塞之地,仍形单影只,宛如孤雁。
我本是个有头脑的聪明人,那沐阳却仿佛怕我冒冒失失被鞑靼捉了去,把我安排在与他较近的军帐,名义上负责粮食的收库和清点。
“少将军吩咐龙九姑娘住在军营,和少将军一同出行。以后在军中如果需要添置什么东西,尽情吩咐,属下一定会让人备齐。”
靳卫一脸严肃,他是沐阳帐下的将佐,更是他的左膀右臂,深受器用,却无飞扬跋扈的姿态。
“这里东西齐全,无需靳大人操心。”
我客气地回复道。
这堂堂的三军将佐,九尺男儿,被安排在自己身边,如此委屈。
万一哪天惹恼了靳卫,军人刀剑无情,他手起刀落,我脑袋搬家。
我突然间有点儿害怕。
然而事实证明,我应该考虑的并非是这些。
有时在自己帐中,我都能听见战场上密集的鼓点和厮杀的吼声。
没有战事的时候,便看着沐家军操练。
清点运来的军粮,救济负伤的战士,她见惯了死亡,不知道脚下的土地被鲜血浸透了多少次。
我在军中,白日与押运官在军营库房清点粮食,夜里身体虽乏,翻来覆去却睡不着觉。
我披上披风,走出帐外,看对面灯烛辉煌,正是沐阳的将军帐。
这么晚了,他还没睡吗?
练了一天的兵,他还有精力研究兵法。果然征边将军的体力,不是江南那些弱不经风的书生可以比拟的。
我在他军帐门口转了转,正准备回自己的军帐,突然幕帘一动,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我面前。
他低头看着我,淡淡的眼神,似乎在等一个我深夜不睡觉站在他家门口的解释。
盯着他这张俊俏的脸,我反而语无伦次,说道:“你不睡觉,出来溜达做什么?”
话一出口,我感觉啪啪啪地脸疼。
他没有回答,似乎在等着我别的说辞。
“好吧,我错了,我回去睡觉。”
我不得不认怂,只想灰溜溜地回到我的小窝。
“慢着。”沐阳轻轻地说。
我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来。
“我听说你这两天睡的不太好。”
我想起前两天跟靳卫抱怨我的军帐附近毒虫多,一碰皮肤就一个红疹子,希望他能带点艾叶等驱虫叶回来。
“军营里蚊虫较多,睡不踏实。”我乖乖地禀报。看来我的驱虫叶有望啦。
“你到我军帐里睡。”
“是。”
啥?!你的军帐?等会儿,我好像一时半会儿没有明白,却糊里糊涂地答应了。
“还不进来?”沐阳帮我拉开帐帘。
我唯唯诺诺,只好走进他的军帐。
一股清香迎面而来,案头上摆放着香炉,看来他有焚香的习惯。
烟气氤氲,徐徐腾升,里面似乎燃了松枝、黄柏、沉香之类的香料,既能提神醒脑,又可驱蚊驱虫。
神器啊,我应该让卓立帮我买一个。
“今晚你在那边上睡吧。”
“那你怎么办?”
沐阳指了指另一个床榻,脸上似乎有些波澜。
我是有择席之癖的,在自己的帐里的床塌上睡不着,偏偏一挨着他的床塌,倒头便睡。
淡淡的檀香伴着入眠,这大概是我离家睡的最安稳的一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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