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兰文涛这个见解是深刻的,严尚清很是佩服。但铁笛王却不这么认为;他说兰文涛在袒护天源,是因为兰文涛与张天源的表妹筱连珠勾搭上了,并且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这叫严尚清很吃惊。铁笛王的状子上告的就是兰文涛腐化堕落被奸商拉下水这一条。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干部干系重大,岂可贸然听信?好在铁笛王还信得过严尚清,找他打听告状手续,同时也算汇报思想;严尚清总算把这份状子给压下。状子也不知是谁替铁笛王写的,字儿歪歪斜斜,措词倒十分苛薄。
严尚清好不容易把铁笛王安抚走了,自己却久久地平静不下来,他不光想铁笛王带来的这份状子,也想到那次土匪窜袭明月岭;如果没有土匪窜袭明月岭,那几个小木把子或许就不会往天源字号跑,自然也不会有铁笛王写呈子告状的事。那么,兰文涛和说书的筱连珠勾搭这一说,他现在也不会知道。可是有什么法儿呢?事情偏不那样,而要这样,你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吉凶祸福都不由愿。
院子门在风中摇动着,门轴儿吱吱扭扭地呻吟着,很是刺耳,听了叫人添烦。严尚清往门轴上踹了两脚,满想把脱槽的门轴儿踹进门转窝儿里,不料门轴朽了,门扇呼嚓一下子倒下来,摔散了框子。他一边收拾发着朽木气味的门扇板,一边暗恼于永年——他到林业局上任的第二天,就吩咐于永年安排个木匠修大门,于永年怕早忘到九霄云外了;于永年是见他人和气,少计较,况且他在林业局又是个副局长,就没怎么把他的话放心上。
因此,严尚清这会儿就不得不动手拾掇院子门了。他把门扇板靠板障子摞起来。边摞边打主意,他想委婉地向兰文涛探试一下虚实,自己心里也好有个底;但又觉得这会不会让兰文涛误会他企图去摸他的辫子?犹豫再三,还是觉得脚正不怕鞋歪,一道共事的革命同志,应该襟怀坦白才是。既然有了这个反映,问问有什么不可?没事更好,有事呢,也好早打个处理的主意。于是他拍了拍手上的冰雪和泥土,抬脚往西走,想去林业局招待所找兰文涛。
新十字那儿,天福楼挑了生意幌儿,卖烤地瓜的也收了摊儿,这棒棰川最喧闹的地方冷凄寂默了。冻实了的路面,人行马走爬犁压,磨得又硬又光又滑,像黛色的玻璃;脚下稍不留神就会摔跟头。严尚清小心地顺天福楼房角儿刚拐过弯儿,就听身后响起了哗啦啦的开门声——这声儿不大,抽门闩是小心的,拉门扇也是迟疑的,可在这更深夜阑时分,酷寒把风儿都冻了,这声儿就分外地响。
严尚清机敏地回头望去,只见宽记字号的门栅板开了窄窄的一道缝儿,一缕昏黄的罩灯光从窄缝儿挤到屋外,闪到黛色的光滑的冰冻路面上;瞬息之间,那反光的路面上,映出从门缝儿抛出来的几条长长的诡秘的身影——张天源和孙洪仁从屋里头走出来,宽记掌柜杨富宽亲自擎着小罩灯正往外送。
张天源褪褪狐狸膆皮的火龙袖头,提着皮袄前大襟跨过积雪填平了的门前阳沟,回身打千儿似地掸掸袍子下摆,说道:“杨掌柜,还有几句,恕我直言。我是亲眼见令爱杨欢喜经常在晚上跟敝号的王树本和县政府的刘通信员在一起,说是搞什么青年俱乐部;青年男女在一块儿,还有不狗扯羊皮的?你得提防点为是。你在西岔包工时出了漏子,放给鲁凤久那笔钱也弄得挺扎手……我被镇上诸位抬举为各家字号的头面,又都是生意人,顺嘴提个醒儿,别当成别的意思。”
“你客气外道了。只有不悉外的人才这么的哩!”杨富宽明知张天源处处都在诈,他又不敢说出得罪的话,“还赖你老兄多成全,哈,多成全……”
张天源今儿晚到宽记,是核计一桩当紧的事儿:他探知宽记从乡下抢购的新粮装满了仓,嘱咐杨富宽千万不要把粮食轻易出手。在这棒棰川地面上,现下是一大批陈粮在天源手里,一大批新粮在宽记手里,两下齐心一夹攻,给林业局点颜色看看,到时候,不怕林业局不把夺过去的做木头的厚油生意再还给镇上的私号。
但是杨富宽是不是就听他的布摆,还在两可。杨富宽坦心张天源在要他,又不能完全违拗或挣脱他的控制,张天源对于他,是一个摆脱不了的威胁,他当面点头哈腰地奉承,转身就骂祖宗,这一点,张天源也是明白的。
宽记的门栅板缓缓地关着,栅板门扇转动的影子落在路面上,像正在闭合的剪子口儿,绞没了投在路面上的昏黄的灯光。严尚清也随之打了个寒战。阴冷而又空寂的冬夜,对于他,可说是一种恐怖;他就在这恐怖里建设林业局吗?是的,正是这样的。倏忽间,难以言状的沉重压上了严尚清的心,他像一个背着重负的旅人,艰难地挪动着步子。
他来到了林业局招待所的院外,打栅栏墙的木头间望去,见兰文涛那屋还掌着灯,便抬手在大门上敲了敲。谁知不敲还罢,一敲,兰文涛那屋的灯忽地一下子灭了。他喊了几声老兰,半天没个回声。这叫严尚清很别扭,徘徊着抉择是继续敲门还是索然离去的主意。突然间,从青松岗后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响极微弱的枪声,这枪声小到只有最机敏的军人才能辨听出来。
未完待续……
本小说背景为建国初期的东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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