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文洁站在国棉三厂厂房的大门口，机器声穿过脚下的大地震颤着她的耳膜。她在犹豫要不要再去那里一次，而决定她是否迈出这一步的是一个叫董思谦的男人。他已经追求童文洁一段时间了。每天下班两个人都一前一后到一个叫牙签儿胡同的地方。那儿有个角落，如果过路的人不使劲儿伸着脑袋往里看，根本看不到里面有什么。他俩把自行车支在胡同附近一个公园的门口，俩人就靠着窄胡同把脚儿面对面的待着。他们通常会说说话，说什么呢？大体就是厂子里的那些事儿。不过也有回董思谦耐不住的攥住了童文洁的手，带着嘴里的热气也呼到她脸上。她吓得赶紧一下子抽出来，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用眼角溜着胡同那边别是有人。董思谦见她这样，两只手就垂到了裤边，没有再对她做什么。他明白，他们不是一路人。不是他董思谦君子风范，而是在这个年代，他不配。他不配跟正常成分家的女孩子谈恋爱。他爷爷当年是他家那片儿小有名气的地主，所以作为孙子的他，只能在角落里同喜欢的姑娘隔着一道跨不过去的气浪。
从那以后董思谦还真就没再做过什么越距的行为。童文洁因此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并不讨厌他，甚至有时候想到他心里还麻酥酥的，像呷了一口小酒。但是这次她很不满他的那些小动作，如果被别人看到了那还了得，她们一家人都得被人戳脊梁骨。想着想着手里的活计就慢了下来，她母亲叶素莲一挑门帘进了屋地，见她在那愣着出神儿，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丝瓜瓤子，嗔怪道：“发什么楞呢？不赶紧做饭你爸一会儿就下班儿了”。童文洁抬眼一看屋外天都擦黑了，又怕母亲看出些什么，赶紧敛了精神拉起风箱来。
这边金黄的饼子刚出锅，童子良就迈步进了院子，门口趴着的黄狗也摇着尾巴一溜小跑的跟着。他舀了一瓢凉水灌了个底儿光，拿起屋地扇火的蒲扇狠狠的扇了起来，白色背心汗塌塌的黏在身上。“爸，您回来啦，饭好了。”童文洁冲他喊了一声忙不迭的把两碗过水稀饭端上炕桌。童子良应了一声起身进屋上了土炕，端起稀饭吸溜吸溜的吃了起来，叶素莲和童文洁这才跟着上了桌。吃完晚饭，童子良斜靠在被垛上吸着旱烟袋，叶素莲在黄灯泡下给他补着袜子上的窟窿，嘴里冲他唠着闲天：“哎，十队老巫家的闺女梅子今天被他老子从学校连打再骂的扯了回来，说什么也不让她读了，说什么丫头片子读书多了不老实，不如好好的当个女工嫁个好男人。”童文洁睁着亮亮的眼睛问道：“为啥？”童子良吐出一个灰白的烟圈瞅了她一眼。叶素莲接着说道：“为啥？还不是因为她的老姑，书读的在咱们县里是数一数二，说什么追求婚姻自由，结果呢？还不是被人给白玩儿，现在跑外地都没脸回来。”叶素莲还在絮叨个没完，童子良不耐烦的装作困倦，翻了个身背对妻子。
关于巫梅，童文洁多少是有点印象的，那个姑娘小自己两岁，一张黢黑的小脸上两只有神的眼睛，那里面射出的光让人心里不舒服，好似带着挑衅的味道。农忙时她也被拽着下地干活，总要挎个破布包，里面有本32开黑白插图的西游记，封皮已经烂掉了。无论她老子把那本破书扔进粪筐多少次，她都像头固执的牛一样捡回来，在晌午歇息时旁若无人的读着。她入迷的样子就像烟鬼见了烟枪，酒鬼瞥见了酒缸似的。
等童文洁再见到巫梅时是在纺织厂，她已经换上了纺织女工的工服。深蓝色的衣帽往她身上一穿就像寻常人套上了扭秧歌里的大娃娃头，晃晃荡荡，被风撑起来一样。组长段丝红把巫梅领到童文洁跟前，低声嘱咐了童文洁几句，让巫梅跟着她学习技术。童文洁不愿意揽这带新人的活儿，寻常上工也不愿意和厂子里的妇女扎堆儿闲聊，呆在角落里干好手里那份活儿更适合她。童文洁向巫梅简单的介绍了下工作步骤，就让她站到一边，自己演示了起来。期间她偷眼瞟了几眼巫梅，见她咬着下唇不错眼珠儿的盯着自己手上的动作，那认真的模样倒也不像是装的，纳闷儿她老子使了什么法子让这女子甘心断了读书的念头。童文洁带着巫梅把工作步骤走了一圈儿。童文洁问巫梅看明白没。巫梅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童文洁点头表示这并没什么，以后还多的是时间熟悉。
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食堂的窗口排起了长龙一样的队伍。巫梅拿着饭盒跟在童文洁身后。童文洁觉得有点别扭，可又不好意思直接撇开她。巫梅不像其他厂子里的小丫头，嘴里头吐出来的话跟裹了蜜一样。但是她那句“师傅”低低的喊出来时，童文洁心里还是打了个楞。当年自己还是个学徒，如今竟是也带起了徒弟。“文洁!”清朗的声音刚女声还在远处，明媚的笑脸在人群里里一跳一跳的跃进眼来。赵秋穗被风撵着一样快步到了跟前儿，手里还提了个油纸的点心包。那土色捆的方方正正，中间还粘了张红纸片，摇摇晃晃的要颠出手去似的。
她俯在童文洁的耳朵边儿上小声儿说：“你最爱吃的那个。”童文洁脸上红了下，眼睛里却染满了笑。赵秋穗又冲童文洁身后使了个眼色，童文洁说：“新来的孩子，红姐让我带她呢。”秋穗赞赏的冲童文洁点了个头:“对，就得你这样的人带新人，这样带出来的才是好苗子。”童文洁听了又高兴又埋怨的瞅了她一眼。她们已经相熟到一个眼神，就大体明白对方的意思了。吃饭时，三人围坐在一块儿，赵秋穗打开纸包拿出一块儿点心递给童文洁，又拿了一块儿递给巫梅。巫梅一开始还有点不知所措，但是看看秋穗爽朗的模样，也接了过来吃了起来。
工厂下班的铃声在轰隆的车间里刺耳的响了起来，比辛劳了一天的工人还要迫不及待。童文洁推着自行车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棉厂大门，她知道不远处董思谦的眼神就粘在她背上，熨在那里热烈而小心。她一路骑，骑到公园门口支好自行车往牙签儿胡同走。董思谦已经在那个角落里等着她了，她只看了他一眼，就被那双注满了某种情感的眼睛烫的晕乎了起来。“我今天在食堂看到你后面跟了个面生的丫头，是新来的？”“嗯，对，红姐让我先带带她。”“你自己也是个小姑娘，怎么带别人？”“就一起学习，一起进步嘛。”他笑了笑，没有再接着往下说，目光暖融融的就像那天的夕阳。
巫梅惹祸了，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就在库房的尽头。童文洁那天让她去二车间取些纱线，指了方向，那丫头却走岔了。堆着杂物的架子的尽头，是光也照不进的地方。两团雪白的像蚕茧般肥美的躯体在黑暗中抽动着，两瓣屁股蛋子闪着莹莹的白光，引着巫梅走近些，再近些。等到那两团模糊依稀变成两个人形时，巫梅的惊恐卡在嗓子里，魂儿都飞了，另一声女人的惊呼即使被压在身底下却依旧尖锐。童文洁听到消息的时候，巫梅已经被叫到了厂长办公室，屋里还有组长段丝红。办公室的门插着，外人进不来，库房的门也插着，巫梅却闯了进去。童文洁之前听到过厂子里的一些流言，萦绕着那个库房，萦绕着一段不好听的关系。她年纪渐长，愈发稳重，自动的避开了一些东西，可小丫头巫梅就像只奶白色的迷路羔羊，一步步的迈进那扇透着腥臭味的门。
那段时间童文洁不太好，怎么不好呢？赵秋穗说她虽然脸上挂着笑，眼底里一个笑纹儿都没有。赵秋穗安慰童文洁，说这件事儿跟她没关系，她顶多就算个坑边看王八吞鱼的主儿。后来从母亲忿忿的言语中听说巫梅走了，去投奔她那外乡的姑姑去了。她想这或许是件好事，或许见见世面，这里发生的一切就不算什么了。次年家里给童文洁介绍了个对象，是个在县里小学教书的男老师，文质彬彬的，透着一股厂子里男人没有的书卷气。她见董思谦的次数越来越少，见了也是泡在那微苦的眼神儿里喘不过气。她已经准备好照着家人铺的路走上一遭了，或许能托托关系,凭着未来夫家的势力离开这间工厂。她想好了，她再最后见一次董思谦，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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