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站在这远离人迹的古老堤堰上,眺望早春时节氤氲初动的茫茫大坡,似乎有无数个少年时期的故事,在大坡深处轻轻讲述;急急缓缓的风吹拂着凌乱的长发,一种与往事偶遇时久违的温馨和感动;遭受折磨的心灵,仿佛在这个瞬间,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地方,忘却了许多的不如意,新生的无忧也油然而生了。
暗褐色的、干旱的大野;稀疏的、低矮的一簇簇绛紫色的灌木……它们大多是一种叫做笙柳的植物,在华北平原很常见,其貌不扬,但生命力顽强,整个植株因此而优美。在看上去好像枯干了的、往往被牛羊和荒原食草生灵反复啃噬践踏的枝干上,一缕缕生命的嫩芽,透着与四周的干旱极不协调的墨绿春意,昭示着生命的不屈和尊严。远远看去,那一缕缕强劲向上的生机,如同燃烧着的黑色火焰。
荒原里另一位常住居民是野生的芦苇。芦苇逐水而居,可是,荒原里见不到哪怕一个水可没踝的小水洼,只有一片片的盐碱,证明这里曾经是远处那条大河的故国家园。沧海桑田,大河滚滚而去,芦苇们却守着生之旧地,将生命的顽强和对家园的忠贞千秋万代地演绎下去。
一群群不知道名字的鸟雀逆风飞扬,如同闪动的、稍瞬即逝的精灵。是呀,它们的确是这荒原里跃动的可爱精灵们呵!暗褐色的荒原因为这一群群小小的雀儿而永远有生命的机灵。
知道这里有一片广袤的荒原,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了,大约二十年前吧。二十年前,我刚刚毕业分配到中原油田较为僻远的采油一厂工作。一个阴雨天,到总部办事,回来时,交通车绕道。漫长的旅途让我有了些倦意。然而,当一望无际的空旷映入眼帘,立刻被吸引住了,荒原腹地几株孤独虬劲的柏树尤为震撼,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好像这是某一个少年梦中曾经抵达的遥远的另一个家园……
此后一段时间,车窗里疾闪而过的开阔空旷、深暗的色调,一直象某种召唤,诱惑着我,呼唤着我……
终于,一个春雨连绵的日子,倒了几次车,辗转寻到了这片梦牵魂萦的荒原大野。
走在不知什么年代修筑的古老堤堰上,眼前烟波浩淼,景物全都隐匿在浓浓的雨雾里,我仿佛置身于一艘大船,在水天相连的大河上漂流;烟波在四周流淌,大水正漫过身边。我不感觉孤独,相反,一种与世隔绝的安静却上心头。
堤堰迤逦绵延,没有尽头,它一直陪伴着大河,从遥远的上游走来,接着向遥远的下游走去。因为有不知生死荣枯了多少世代的厚厚野草,堤堰上并不泥泞。要到哪里去?要做些什么?不知道,只是就那样沉默地走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无休止地飘落,细密的雨点打在雨伞上,细细的声响,让烦乱的心绪平静。
慢慢地,开始有散乱的野生树木出现,大多是槐树、柳树和榆树。它们有着与荒原一样的色调,虬劲的树型,如同一副副古老中国写意山水。
再往前走,野生的树木渐渐被行道树取代,显然,这里已经有了人们日常活动的踪迹。不过,在这样淫雨连绵的日子,是看不到一个人影的,只偶尔从不知有多远的雨雾里飘过来一两声沉闷的、长长的汽车喇叭响。
路越来越坚实了,也越来越宽阔了,提醒我,前边应该有人家的,或许是一个平原上常见的小村落,或许是一个人烟稠密的集镇。回头看看走来的路,依然烟雨蒙胧。想起读过的雾失楼台的美文,没料到,江南那种雨雾蒙蒙的画境,竟然在北方的荒原也能领略。
这时,雨雾渐渐稀薄了。前边生长着一片树林,高高矮矮的小树参差错落,像是一片被荒弃的苗圃,夹杂着各样的灌木。路在此处岔开,大路继续伸向更远的雨雾中,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隐入树林。
迟疑片刻,拐进了林中小径。
小树林里弥散着一股潮湿腐烂的落叶气息。慢慢地走着,细细的树枝不时地划过雨伞,枝上的雨水溅落在脸上,有些凉意。
前边又出现了岔路。站在交叉处,寻思着,该往哪个方向去。
这时听到,其中一条小路上传来隐约的脚步声。侧耳细听,不错,的确是人的脚步声。
我等在岔路口。
脚步声渐近渐清晰,一步步向我靠拢。我注视着那条小路的拐弯处。
一会儿,一个女孩从一簇小树后边转出,迈着细碎的脚步向这边走来。至今,回忆不起她什么模样,只记得她穿着一身灰色的石油工装,手里提着一只工具袋。这些告诉我,在这个从未到过的、不知道地名的地方,有我们系统内一个矿区,她一定是矿区的职工。
女孩看了我一眼,没有明显的惊诧,依旧迈着细碎的步子向我这个方向走来。
不知怎么地,一丝莫名的不安袭上心头。我迟疑着,鬼才知道,我怎么就迈动脚步向她那个方向走去。
就在即将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向对方望去,目光相遇的一刹那,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感动,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油然而生。我看到,那女孩的眼睛里竟然也掠过一丝莫名的惊喜。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她有些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欲言又止;然后,轻轻微笑一下,很快又踏着细碎的脚步,走开了……
踌躇着挪动了脚步,一种浓浓的失落压迫着我,继而,在陌生的地方偶遇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女的熟悉感,在心里产生强烈的冲动。转过身,张望着她走去的方向:弯曲的林中小径上,雾雨迷蒙,已不见了少女的身影,只听见雨打树叶的沙沙,单调而断肠……
……
很多日子以后才能够回忆起,也许,果真和那少女有过一面之缘的。
去年暑假,独自一人背起行囊,到西北戈壁滩上信马由缰地转了一遭。象我所有的出行一样,那次的旅程也没有目的地,只是由着流浪的冲动,在茫茫戈壁滩上抒发一个刚刚成熟的男人的情绪。回到中原,在交通总站候车时遇到了一名同事,和他谈起了这次西北之旅。我特别提到了玉门油田,作为一名石油人,当然对石油还是有感情的,不管到了哪里,总会给于另一个油田特别的关注。
当我说到“玉门”两字,临座一名女孩惊喜地叫了声:“玉门!”瞄了她一眼,当时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记得她有一双好看的单眼皮眼睛,长长的头发简单地扎在脑后。当时,玉门油田已油尽灯枯,许多石油工人转战到了中原油田。想必那女孩是从玉门油田随父母而来或调过来的吧。
可惜,美丽的偶遇已远远走开,只剩浓浓的失落和感伤……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早已离开中原油田,并漂泊了大半个中国。在似乎永无止境的游走中,心灵一直被某种情绪折磨着。前些日子,记忆深处的这件往事不经意地浮上心头。心血来潮,决定到荒原里故地重游。
荒原依旧,古老的堤堰依旧,小树林却难觅踪迹,整个矿区也不见一个石油人的影子,他们已在几年前整体搬迁。如今,徜徉在这里的女人依然漂亮,而且比那时更性感了。遗憾的是,从她们身上看到的,更多的是异性的诱惑。我伤心地发现,纯真的爱情,已随十七岁的风消逝在岁月深处……
走在这古老的堤堰上,眺望一望无垠的荒原大野,任凉凉的、暖暖的风吹动我的长发。我能够回忆起这些年来漂泊的经历:十七岁偶遇而无果的初恋情绪,少女浅笑的眼神;二十年弹指一挥般的流逝;家庭、事业的变故,心理的变化;似乎永无休止的东奔西走、悲欢离合,以及终将曲尽人散的纸醉金迷、物欲爱情……
每个人的一生注定都要遭受诸多的悲苦和无奈,其它方面翻来覆去的虚伪欺骗和悲剧般的无奈都不足以让一个男人心碎无望,而寄托着真挚希望的爱情,而被自认为生命和感情归宿的爱情,一旦被发现竟然只是逢场作戏,抑或是现实不能承受的负担,那种绝望和破碎的恐惧、羞辱,足以击倒任何一个自觉强壮剽悍的真情男人!
难道那发自心灵的的生命激情,注定只能是少年时期纯真无邪的专利?难道一见钟情、不为名利地位左右的纯粹爱情只能是童话般的痴梦?
几乎每一个男人女人都认为,建立在才华、涵养基础上的爱情,比建立在地位、金钱基础上的爱情纯粹。真不知道,人们的爱情期望为什么竟然如此低下和虚伪。建立在任何外在基础上的爱情,都是搀了假的俗世婚姻,与纯真的爱情不是一码事。我只相信,我们第一次偶遇就莫名其妙地彼此感动流泪,就发誓要共同远赴天涯的那个女人,才是真爱我的、我生命的另一半,才是我真爱的、上帝为我创造的那个女人;我们根本不会想到询问对方的姓名、年龄,更毋庸提及职业、秉性和什么道德品质……
每当想起,人到中年,今生也许再也难觅所渴望的纯粹爱情,常常黯然神伤,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苍老。对那些关于现实与梦想的老生常谈,我不会再象二十几岁时鄙夷不屑地反驳蔑视,但至今,我仍然强烈反对这样的陈词滥调,仍视其为庸俗,是对生命光辉的亵渎,是苟延残喘的无奈和堕落。我坚持着,这不是爱情。倘若生活只能如此现实,倘若不能找到梦想中的爱人,我宁愿孤独终生!
…………
荒原里凉凉的、暖暖的风吹来,吹动着我的长发,吹拂着我的脸颊,如一双温暖的手在抚慰,如梦中爱人的手在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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