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起了雾,灰蒙蒙的,越来越浓,我能感觉到窗玻璃上已蒙上了一层水汽。要下雨了,我把头探出窗外。
母亲、袁大妈,还有我们班的那个女班长,总是盯着我看的李小梅正在街边的那棵大槐树下,三颗大大小小的脑袋紧紧地凑在一起,激动地说着什么。
我在心里哼了一声,很大声地冲她们嚷了一句,要下雨了,就把头缩了回来。我的头上湿漉漉的,看来,真得要下雨了。
母亲扑沓扑沓地走进门来,我跳下床,对她说,要下雨了。母亲毫无表情地说,又瞎说,大太阳挂着,下什么雨,便不再理我了,拿起叵萝里的鞋底,纳了起来。
我又爬上床,盯着外面,依然是灰蒙蒙的,比刚才还要灰,甚至,我听到了空气里唰唰地落雨声。总是这样,我说什么她们也不相信。
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对母亲说,李小梅对你说什么了?
母亲的手一歪,针扎在她的一个手指上,一小朵血珠冒了出来,像是一个小小的花蕾,我把嘴凑了上去,把这朵小小的花蕾,吞进了我的肚里。
母亲搂住我,稼穑,我没有看见李小梅,她也没对我说什么。你看,外面亮堂堂的,你非要说下雨了。
我靠着母亲,把纳了一半的鞋底拿在手里,一半硬梆梆的,布满了针脚,一半软绵绵的,里面的棉絮、布片把蒙着的布面撑涨得鼓鼓的。我摸了摸我的肚皮,也鼓鼓的。
她为什么总盯着我看?我有些伤心地说。
母亲脸上突然浮现出奇怪地笑,甚至还乐出声来,你和他们不一样,她对你好奇呢。母亲用刚刚针扎的那只手,还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哈,没准她看上你了呢。母亲十分开心地说。
我扔下鞋底,不明白母亲怎么这开心,我想出门去走走,可外面那么大雾,我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儿去。
我站在门口,远远地看见李小梅冲着我走过来,她背着一只筐,我知道,她是要去后面的地里,去打一些草,给她们家的鸡呀鸭呀剁碎了吃。
我喊她,班长,班长。
李小梅冲我走来,却像没听见似的,从我面前走开了,她急促甩着的手,碰到了我湿漉漉的头发,竟然也像没发觉似的,昂着头从我面前过去了。
我沮丧极了,总是这样,明明总是盯着我看,可是,却又总像看不见我似的。
我摸索着走到袁大娘家,她只有一个儿子,过世十几年了。我坐在她儿子的床上,十几年了,一直还是那个样子,就像她儿子昨天刚出去,明天就要回来似的。
我抓起床上放着的一本书,随手翻开,我记得,我曾经也看过一本什么书,很久很久以前了,我记得没有看完,我多么想知道那个故事的结局到底是什么,可是,在我的家里,我翻遍了角角落落,也没找到这本书。母亲无可奈何地说,谁知道你哪辈子看过这么个故事啊。母亲的话让我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我追着母亲问,人有几辈子啊?上辈子我是谁?
母亲恨恨地说,冤家啊,我哪知道你是谁?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
我看着随手翻开的一页,很快,我发现,这个故事,就是我想知道的那个故事。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小男孩,在父母的庇护之下,快乐地度过了童年,当他长成一个英俊少年时,却因一场车祸,离开了父母。小男孩不忍父母伤心,每天晚上进入父母的梦里,继续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生活。结局是,小男孩的父亲受不了每天梦醒面对的空白的现实,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就在父亲结束生命的这一天晚上,小男孩告诉母亲,有一家刚生了一个小男孩,他们家不想要,让母亲去抱回来。
看完这个故事,天已黑透了。
袁大娘摸进门来,静静地看着我,说,稼穑,你母亲等着你回去呢。
我看着袁大娘,黑暗中,她的头发由白变黑,脸上的皱纹一点一点裉去,混浊的眼神渐渐明亮起来,我说,妈,是我。
袁大娘身子颤栗了一下,稼穑,瞎说什么呢,回吧,你母亲等着你呢。
我走出门,黑暗的夜,雾早已裉去,几颗星星,在我的头顶。
我远远看到,母亲,拿着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正在门口,向我张望。
(作者记: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在寻找一种身份的认同,有血缘的,有友情的,甚至,爱情,也不过是一种身份的认同。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个人,都是被这个世界抱养的,终其一生,不过是寻找自己的前世今生,寻找一种身份的认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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