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县里开会回来，陈部长就找到公社文书，调出下乡知青的档案材料，查找团结大队第九生产队的乔玉良。不错，团结九队是有这么个知青。但是看过乔玉良的档案，陈部长就有些莫名气愤。真他妈的奇怪吔，怎么但凡有些文艺细胞的人，家庭出身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呢？
陈部长放下档案袋，眉头紧锁。好容易找到这个特殊人才，怎么舍得轻易放弃。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房间既是他的办公室，也是他的寝室。摆满书报文件的办公桌，挂蚊帐铺凉席的单人床，开口裂缝的文件柜，扶手散花的藤椅，还有码在墙角的木头枪。墙上的毛主席像下面，一排样板戏剧照异彩纷呈。“深山问苦”，“打虎上山”，“胸有朝阳”，“雪地请战”，“会师百鸡宴”，无一例外，全都是《智取威虎山》。其中那张“雪地请战”，皑皑白雪中，小常宝腰扎皮带，身背钢枪，红装素裹，英姿飒爽，格外明艳夺目。
陈部长思考问题，喜欢在他这房间里踱来踱去，只是房间有些小，不够他踱。
普及样板戏，政治是第一。
所谓政治第一，就是要讲究政治觉悟，要站在政治的高度，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
当然，家庭成分不好，不是说不可以唱样板戏，这方面没有文件规定。但是样板戏是无产阶级文艺，是工农兵占领舞台，什么人能上什么人不能上，不可能不考虑政治因素。
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演反动派还行，坏人演坏人嘛，名副其实。演老乡群众也还凑合，跑跑龙套不起眼。还有比如宣传队那个拉京胡的，家庭出身富农，他在乐队不上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乔玉良的父亲不但是大黑帮，还是历史反革命，成分够黑。像他这种情况，登台表演主要角色充当正面人物，有点玄。如果只是在公社演出倒也罢了，去县里参加样板戏大汇演，那么正规的舞台，那么严肃的场合，要是被人抓了辫子，无限上纲，麻烦就大了！
这个问题得慎重，开不得半点玩笑。搞不好弄巧成拙，用了个乔玉良，给样板戏全场大戏沾上污点，就毁了自己的宏图大业。
还有个问题，也有点麻烦。小常宝是个女角，乔玉良是个男的。让个大小伙子，饰演小常宝，这种男扮女角样板戏没有先例，会不会招来质疑和非议？
说来倒也巧，《智取威虎山》里面，小常宝随父躲避深山，为免遭祸害，曾经假充哑人，女扮男装。戏里的小常宝女扮男装，是剧情的需要。在演员安排上，用男的扮演女角，算是什么需要呢？
陈部长也知道，以前的京剧，男扮女角并不稀奇，有的还挺有名。像那个梅兰芳梅博士，都演到外国去了！而且据说当时所谓的四大名旦，全他妈是男的！不过那是旧京剧，演的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是被文化大革命批判否定，荡涤进历史的垃圾堆里的封建糟粕。样板戏是现代京剧，革命文艺，歌颂的是无产阶级，歌颂的是毛泽东思想，如果采用旧京剧的手段，男扮女角，会不会有损工农兵形象？
陈部长踱来踱去，苦思冥想，被这两个问题折磨得脑门子生疼。
当天晚上，公社排灌站的头头，听说陈部长从县里开会回来，在家摆了酒席，邀请三五好友，一起为陈部长接风洗尘。碍于情面，陈部长不好不去。但他人是去了，心却不在焉。脑子里装着事，吃什么都不香。平时豪爽仗义的陈部长，今日却少言寡语，连喝酒都很被动，拙于应付。
这里还有个小插曲。
陈部长淘回来个半导体收音机，这消息不胫而走，居然好多人都知道。他应排灌站头头的要求，把宝贝带来给大家开开眼。没想到这二手货不光外观不长脸，工作起来也不争气，打开了收听广播电台，声音断断续续，没声了就得拍打两下。就像懒牛耕地，你不抽两鞭子，它就不老实干活。真是见鬼，在县里还用得好好的，怎么回到青岗就不灵光了？。
桌上有人开玩笑说，听说过甩钢笔、摇手表、拍电筒，今天开了眼，得见个拍收音机。陈部长在青岗镇是有名望的人，一身正气，自带威严，岂能随便嘲笑。要放往天，他两眼一瞪，别人哪还敢说话？得赶紧认错！可今天陈部长格外有涵养，没有当场发作。他有更重要的事要操心，这点不愉快没功夫计较。
开玩笑的是个储蓄所的年轻职工，刚到青岗工作不久，不知深浅。旁边人出来打圆场，说陈部长这个收音机没什么大毛病，找人修修就行了。可是青岗镇上，连个修钟表的都没有，上哪儿去找人修收音机？于是又有人推荐，说青岗中学那个刘老师，教物理的，他好像什么都懂，可能会修。
青岗中学的物理老师老刘，那是个怪才，青岗镇上无人不知。提到这人，陈部长心里豁然了一下。他想到的不只是修收音机的事情，更主要的是想到那天在青岗中学，听到刘老师拉的那一手京胡。
刘老师拉京胡，陈部长以前就知道，不过是业余爱好，拉得一般。没想上次一去，却让他刮目相看。刘老师现在的京胡水平，不知从哪儿得到的真传，已经上到一个很高的台阶。跟乔玉良的唱腔一搭配，拉得是清亮如水，韵味悠长。如果说乔玉良的演唱是一朵花，刘老师的京胡伴奏还真就像护花的青枝绿叶。陈部长就想，得抽时间去青岗中学，找校革委领导沟通一下，把刘老师借用过来。至于公社宣传队原先那个拉京胡的富农儿子，让他改拉京二胡算了。
时令已是仲夏，农村进入农忙。公社干部或回家农忙，或下乡支农。公社宣传队暂停排练，放了农忙假。陈部长家在光明大队，家里除了老婆孩子，就是老年人，缺少劳动力，农忙季节，他也得回家帮忙。
陈部长平时一心扑在工作上，很少回家。这次农忙回去，得干几天体力活。不过这个农忙季节，陈部长不光要干体力活，关于乔玉良的两个问题，还挤在他的脑子里。他得有时间好好想一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万全之策，能解开这两个死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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