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宴

不可接触者居住区里的婚礼是一场节日，而这场节日的中心就是婚宴，婚宴中心则是那头猪。婚配一旦完成，男女双方的家族都会抓上一头小猪，不管是在不可接触者的市场里买的还是抓一头野的。几周内，双方家族都会细心喂养他们的猪。

婚礼上的猪可不是寻常之猪。它必须被充满尊重地对待。谁都不许对它说话粗鲁，要是这样做了肯定会被阻止：“嘿，注意你的发言，那可是婚礼上用的猪！”家族会尽全力好好喂养它，给它煮饭后剩下的米汤喝，有时甚至给它牲畜吃的草料。大部分不可接触者家庭没有这样多余的口粮，但猪最棒的特点就是它能自己给自己找食吃。在印度，猪吃的东西用文雅的方式来说就是“malinam”——污物。它们吃人的粪便。如果结婚的家庭太穷了，养不起他们的猪，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猪就被放养在村庄周围，靠吃大便长肥。不可接触者们经常会惊叹：“就算它吃屎吧，但是猪的肉是所有肉里最甜美的！”

大概一两年前，一个新的猪品种出现在这个国家里，它们被叫做“seema pandulu”——欧洲猪（它们是从欧洲来的）。有人叫它们红猪，因为它们皮肤粉红，光滑无毛。它们在农场和猪圈里饲养，而不是在大街上放养。它们被饲以标准口粮，比印度的猪要肥壮巨大上好几倍。实际上，它们看起来和本土那黑乎乎、毛茸茸、脏兮兮的猪看起来毫无共同之处。但是，不管是谁试图去自己饲养一头这样的外国猪，它都会很快丧失它的“种姓”，变成一头普通的印度猪，它的皮肤会变黑，它的脂肪会缩水，它跑过街道，在污水沟里打滚，吃排泄物。

 库吞跋·拉奥那头猪到底是买来的还是自己抓来的，没人知道，但是那是一头黑色的印度猪。那就是在婚礼当天早上村子里的年轻人追赶着的那头猪，他们的大叫大喊把曼殊拉给惊醒了。

曼殊拉走出去，看到装备着又长又厚棍棒的敏捷年轻人们在臼齿间咬着香烟，腰布紧紧地裹在裆部和臀部间，他们跑过村庄，身体因为汗水闪烁着光芒。其中有一个人拿着一张特殊的网。村庄里的孩子们也跟着猎人们一起奔跑，他们十二、三岁大小，赤身裸体，满身尘土，头发蓬乱，流着鼻涕。他们中间的女孩子也是赤身裸体的，只是带着蜗牛壳做的手镯，在腰间挂着小小的银盘子或者铜盘子遮羞。每个人都放开了嗓门大叫大嚷，而猪的尖叫声音还要更响亮。猪因为恐惧而变得狂野，它像一颗炮弹一样飞快窜过茅屋之间，绝望地想要躲开杀气腾腾的年轻人们。它的蹄子和追赶它的人的脚在他们后面扬起一阵沙尘。

猪被追赶而不是被捆起来宰掉是为了留下它的血。是血让它变得好吃的。方法就是吓得一头猪尖叫奔逃，直到因为疲累而倒下。

在商羯罗帕杜，那个早上，年青的女性和少女都在欣赏男人们挥舞他们的棍棒时闪烁光芒的褐色皮肤下鼓起的肌肉。女人们的眼睛扫过猎人们的腰背，注视着他们的腰背、大腿、胸部、窄腰，叼着烟的嘴唇。每个人都在高兴地想着，她自己的男人是如何比其他人跑得都快、是如何将那头猪压倒在地。男人都知道女人们在看，而他们用尽全力要给她们留下深刻印象。

那头猪跑了半个小时，直到它再也跑不动了，最后倒在地上。一个猎人朝它抛出了特制的网，其他人举起他们的棍棒把这头动物打到半昏迷。他们将它抬到村子中心去，用绳子捆住它的口鼻。他们把它的前腿捆到一根杆子上，让它用后腿站着。这头昏迷的猪面朝着天。

小猪在长个头的过程中，它的脖子会很快长得肥实，只要它还活着，它就没办法抬头看天。但是一头婚礼上用的猪，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就会注视着天空。不可接触者们会说，如果有一个不幸的人，一辈子都生活在贫穷之中，从来没有一刻幸福，但是在生命最后有了一点小小的补偿，比如他的儿子有了一份工作，终于能够供养父母了，那就是“Veedu pandi lanti vadandi。Chacchipoyye mundu

akasanni choosedu”（这个家伙就像是一头猪。在他生命最后一刻才看到了天空。）

在婚礼的早上，男人们负责准备这头猪，他们将还活着的猪在火上轻柔地烤过，把它抬到新娘的家里去。由于没有砧板，他们卸下了一个门板，把猪放在上面。两个老年人，那拉雅叔叔和阿比迪尼格（Abednego）堂兄被邀请来享受切开猪的荣誉。

几年后，在古迪达瓦有一个崇拜甘地的婆罗门在各色人等——特别是残酷、粗野的不可接触者之间传播非暴力的原则。有一天，他发觉自己正在一个不可接触者居住区的婚宴当中。在人们把猪放到门板上之前，那个婆罗门挤开一条路，躺在了那头猪要摆放的地方。他哭泣着。“任何有良心的人怎么能伤害这个发不出声音来的动物？你们还是人吗？你们难道没有听过我们圣雄甘地的教诲吗？”他请求那群不可接触者，在对那头神的造物动刀子之前先把他给割了。那个居住区的年轻人喝得醉醺醺的，真的把那个婆罗门按倒在地，用一把刀子对准了他喉咙，直到他们的长辈出来干涉。那个婆罗门拔腿就跑，再也没有这样尝试过了。

幸好他还没看到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如果他看到了，说不定会晕倒。曼殊拉自己都忍受不了看着婚宴厨子把猪大肠给拉出来，那可以用来做成一道美味的煎菜。其他的特殊部分都被小心地移走了：猪心，猪脑，还有猪肝。用这些做成的咖喱不是人人都能吃的。一部分是要留给主持婚礼的牧师，剩下的是给结婚的家庭的。

这头猪能喂饱整个居住区好几天。他们会用它的骨头熬汤，用它的蹄子和睾丸做咖喱。人们会说一边喝酒一边吃油炸猪肉是多么妙不可言。“鸡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会这样说。

但是，猪的意义远超它的味道。那事关追捕它时的竞技和男人们的伟绩。那是英勇的、浪漫的、色情的。那是充满象征意味和修辞意味的。那是具有深邃哲学意义的。但是这些仅仅都是“上层建筑”。它的基础是经济上的。

“地球上最低贱的人只能吃最低贱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