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痹
崔金阁是什么人?这个问题最早由左不言自己问出口,他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答案。许多年后很多人都问起这个问题,左不言还是不知道,但那时的答案已经无所谓正确,它的意义只在于有,仅此而已。左不言戏谑的编纂出一个又一个崔金阁,以至于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崔金阁到底是什么人。
有那么几段记忆,他还在左中允的医馆里。趴在膈应的木床边,阳光刚刚照射进来。照理说他还可以再等一会儿,等到他在社会意义上需要醒来的时候。左不言其实早就醒了,可他谁也没告诉,这段时间是他像上天偷来的,他不需要向谁负责,连他自己也不用。
但很快他听见外面不属于记忆的喊骂声,他惊讶的回到这个世界。尘土联通他的大脑,将所有陌生注入进去。左不言开始猛烈的咳嗽,仿佛要把胃给吐出来。空气来回摩擦他已经破损的气管后,有一部分永远的糊在了上面。左不言仿佛经历了一次穿越,那空气糊住的地方整好补上了当初冷热相交的地方,也彻底隔绝了赤裸的现实。他再次被蒙上了五官,一切都漂浮起来。
“咽,再咽一下。”左不言听从指令,努力的支配着自己的喉咙,以防止自己落入窒息的危险。就像是他父亲的声音。与其它被收养的孩子不同,左不言听见过自己父亲的声音,那声音是最初刻蚀在这根骨头上的东西之一,而在此之后长成的血肉都势必要趋附这最初的蓝图。
可他真的记得吗?鲜明的凹槽被时间熬成丘土后,再长出密密麻麻的橡树,什么样的钥匙能嵌合上这些?他理应忘记了,这些理应是错觉。可这声音多像啊!左不言觉得自己识别了声音中某些形而上的东西,是一种命令?更像是一种呐喊?此令非命,此令怪矣。
左不言觉得熟悉,比那生活了20年的医馆,比那节节崩坏木头床都要熟悉。从斥力到引力,他终于脱离了那团火红阴影的范畴,现在可以放心的把精力集中在另一边,他总算看到的这一边。就在这漂浮的宇宙中,蓝色冲刷了一切,直把背后那团火红融化成了黑点,一个可忽略的黑点,似乎稍不留神就被遗忘于回转的波澜。
左不言再次望向那个黑点,他不再害怕了,甚至以一种纯粹感性的姿态在欣赏着。他荡漾在蓝色的暖流中,永恒的波浪不断洗刷着左不言的安全感,一起一伏,仿佛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然而起伏逐渐平缓,左不言终于接受这一点,实体的波涛逐渐被飒飒的真实所取代。秋风在他身旁形成稳定的乱流。直到什么也没有了,他的鼻腔得上班了。
他挣扎的抽动起自己的面庞,那是祛除麻木的第一步,而下一步则是望向明亮的月夜。在那么黑的影子下,他还是一眼看见了崔金阁,一个瘦削、矮小、丝毫提不起气势的崔金阁。这样弱不禁风的人又是如何将自己从那个雪夜里拖拉出来的呢?左不言从没问过这个问题,崔金阁也从未给出过解释,就像是某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二人不经意间永远的错过了彼此的回忆。
人参和麦冬切成的小圆片旋转着飞舞在汤液中心,一起转出了沙一般的鞣质。左不言尚不能支付这一笔虚幻的医药费,但崔金阁也没有留下他什么东西的期望。事情至此,已是二人公认的失误。
有时左不言会拿起针给自己来几下,以试图在气机的运转下停止自己的咳嗽,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寻找一个能安静下来的时间,一个能回到麻木的时间。每每此时,行动迟缓的崔金阁总会瞪大眼睛,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左不言,转而又在熬自己的药了。搅拌进去的还有崔金阁那些不好懂的念念之词“好苗子”“说不准”之类。
随着锉刀狠狠落下,左不言越发驯服了这个粗糙的刀锋,他切出的饮片已然越来越薄,但这还差得远。崔金阁也搬来一个锉刀,看起来更旧。有些黄芩靠窗太久,似乎被冻得结冰,左不言往后缩了缩,任由崔金阁爬过去捡来。
“不是越细越好,有这么薄的赤芍吗?”
左不言摇了摇头,又问道:“那该是多厚?”崔金阁拿手比划了一下,反而说不出话来,支吾道:“得看人。”
“得看人?”左不言重复了一遍。崔金阁自顾自的开始切,转而只剩下哐哐的落刀声。左不言花了许多日子才理解这句话的表面含义,但终究有些东西永远的留在了那个时候,左不言想不明白。
人与人又有什么区别呢?一幅泛黄的经脉图在他脑海中反复呈现,他所习得的一切都是为了去除那些看似不同的部分,以达到“人”最终的本质。然而在药石的仓库里,左不言感受到一股不安的狂野。乌头、附子,一头头凶猛的野兽,它们似乎远没有死去,只是一遍遍的在爆裂的旋涡中来回走动,它们太不完美了。
左中允乐得看见一个天才的怯懦,幽幽的在他耳边低语:“你只需再多看些书就好。”一切都会好的吧,左不言任凭自己迷失在这句咒语之中,袖手旁观地看着自己,不时再向其中添加些新的证据,将它构建得活灵活现。于是当崔金阁在寒冷中顺手揭开了这个面纱后,左不言一下子非常不满,他说不清楚,当然也有口难言。但总之,他回不去了,没人会回到丑陋的记忆里去。
“每一味药,都是不一样的,它们是活生生的,书上写不出来。”崔金阁在炉旁的影子越拉越长。左中允的影子真正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他已不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东西了,左不言厌恶的想着。当然,崔金阁也不是,什么人都不再是了。
“你得走进去,细细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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