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暖
陈盈盈从未爱上左不言,说到底不过是左不言爱上了陈盈盈。每个男人都会遇见一个内外兼美的女子,然后在没有算清她的分量前匆匆路过,直到最后反复琢磨、反复回味、反复反复。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联系,只留下甘甜的一个圆珍藏在什么地方,待到一个人的时候再拿出来尝尝。左不言一定见过陈盈盈,但无法确认是不是她。总之那个人渐行渐远了,左不言只找到一个劣质的现实,他没有深究。
他忙着维持自己师出名门的体面,正是他过去常做的。而更矛盾的是他已经没有师门了,至少他心里没有,只是他费尽心机逃离的一团黑影而已。
左不言把虎撑举到胸口卖力的摇着,发出铁珠特有的铛铛声。每一次敲击仿佛都刺激在了那团黑影上,左不言把头摆开自然可以眼不见为净,但真的可以吗?他总能听见吧。在漫天火红的金黄中,他只有走,他只剩下极度勉强的平衡,苦苦移动着。
孩子得到朝思暮想的玩具后便会发现它们如此不堪,好在孩子的热情足够多,他们的生命足够挥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那些玩具再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够得到,他们会发现人真的可悲。人们幻想中的未来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只是鱼儿为了驱动自己故意摆放的饵料罢了。
兴起兴落,有些孩子明悟了,变得沉稳且安于现状,他们变成了合格的大人;而另一些人则没有,他们在肉体的成长后被烙下玩世不恭的印记,但总会消失的。左不言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代价才能消磨他压抑不住的欲望,他的狂暴才刚刚开始。
左不言必须在日落之前走完今天的路程,到了更窘迫的夜晚,他的世界就会变成别人梦境的延展。然而左不言累了,他把夕阳下几道鸟影吹散,一口饮入咽喉,就像咽下生锈的铁钉,半凉的茶水如魔法般冲洗了喉咙中大大小小的触痛。左不言停在了喧闹的茶肆边,顺着朵朵光辉望去,他逐渐在济济的嘈杂中剥离出一个复杂的甜。他不自觉咽下一口唾沫,惊讶的发现甜味震动起来,肆意荡漾起来,又回到耳边——那分明是一曲不合人间的乐。
陈盈盈必须赶在日落前练完今天的曲子,到了更闲暇的晚上,她的时间便要被用作填补他人的背景。然而陈盈盈累了,窗外的乌鸦呜呜飞过,她突然找到喘息的借口。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在寂冷的权衡之中,陈盈盈听见了一丝烦乱的烟火,随后一切都喧嚷起来、暖和起来,直到她手下悠扬的乐曲被埋没得落魄不堪,她越弹越慢了。她得到了太多,太多便越要得到,可如今看来却也依然是一抔黄土。
茶水彻底凉了,左不言楞在凳子上,或许还有许多陡峭的路要踩,但他太懒了。悠扬的小曲难以捉摸,无意间他的神经越绷越紧。只剩下琴声了,它好像一支迷魂的烟。它好像一盆清凉的水,一把将陈盈盈从幻象中拍醒。这个世界无比真实,那琴声又有什么意义?她推开了窗户,只一瞬间。他看到了她。声音消失了。
傍晚,湿滑的桥面再发不出那种渗人的声响,左不言觉得现实被什么东西压住喘不过气,一切都在为他脑海里的沁甜默默收敛。他的灵魂在不断向上拉扯着,拼了命的要挣脱这具肉体,连带着左不言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无法控制。失聪、失明,浓浓的夜将左不言拉向桥边,一抹滚烫从额头点燃,他像一团火球狠狠飞出桥栏,直撞在干冷的灌木上。
灌木穿过结实而陈旧的书箧,紧接着又要穿过他的肺。似是一击命中了肺腧,痛楚帮他找回了双手,然而只有无力的左手握紧了什么,右手微微弯了弯。左不言用力把肺张开,但是寒冷只沿袭到喉咙,随后又被吐了出去——他就要窒息了。火焰瞬间变小了很多,转而被周围麻木的黑暗彻底浇灭,左不言大吼,但他听不见自己的哀嚎,于是吼得更加大声。
就这样,左不言招魂似地抢救着自己。黑暗顿挫了他所有的神经,他逐渐感受不到一切,幻想替代了现实。他幸运抓住的木根是这么柔顺的吗?就像是一只老鼠的尾巴,老鼠大叫着往前翻滚,拖着左不言慢慢向上。那叫声尖锐且有力,就像是一个女子在呼喊自己的名字,继而有规律的排列成一道道音符,最终变成了那清倌人身上的歌谣。
琴声在幻灭与幻起中,时而被构建成一种美妙且庄重的舞曲,时而又变成他自己惨烈而绝望的嚎啕。是了,是他父亲的嚎啕。他在什么地方?宴会就要开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鲜红汇聚成盘中的吃食,左不言回到了他8岁那年,那是他第一次觉察到饥饿。他看见木桌上大块的白斩鸡止不住流口水,母亲说:“快去吃,多吃。”他便在四下无人时竭力狂地塞。只听见里屋的人庆贺声浪一层比一层高,他发觉这鸡肉咀嚼不烂,越吃越榨出一股股咸苦的汁水,但他停不下来,哪怕这股汁水填满了他的咽喉,灌得他喘不上气,他也不停止手上的动作。
“这小子真能吃啊!”“哈哈哈哈,还塞,还在塞,饿得跟死狗一般。”不知何时,屋里的人纷纷出现在外面,他们欢笑着对左不言指指点点,可他还是不停,旁若无人的吞咽着。花轿启程,徐徐向远处走去,今天是母亲出嫁的日子,左不言连滚带爬的跟了上去。乌云在山川间吹送狂风,些许雨滴像冰一样刺在左不言的脖颈,舞曲变得稀稀拉拉,几乎听不出来是曲子。只有左不言注意到山涧的雨水不正常的洗刷道路,飞一般的从仪仗脚下冲过。这是多么的危险,他想要呼喊,却发现嘴里的声音从崖底传来——是父亲,他找到父亲了。他看见一个青囊吊在枝丫上,而父亲耷拉在不远处的土坡上,似是被撞断了脊柱,还在呼喊。
“你们快救他呀,快救我阿爷!”只是仪仗越走越远,周围被厚重的迷雾遮盖起来。迷雾里什么东西趁其不备,悄悄伸出一只手把左不言拽走,穿过迷雾,一把将他扔在地上。左不言还没从绝望中缓过神来,却发现自己跪拜着的,正是那团挥之不去的黑影——左中允。
“叫师傅!”
左不言被吓得不停磕头,嘴里却喊不出声音。而师父满意的点了头,一把拍了他的背。左不言觉得有口清凉将他要带回现实,然而没有,这口清凉将他带出门外,让他跟着左中允四处流浪。左不言喜欢上了走路,每一天都有下一天的路,每条路都不必纠结。这与以前都不一样了,这世界原来如此自由。
左中允到底不是一个游方郎中,就在某一个快入冬的秋天,那口清凉的气被捂得失去了温度,左中允变成了左中允。那些萦绕在左不言身边的线,忽然显现出来、收拢起来,变得刺耳且嘈杂,他在这即将崩塌的线条里看见属于师父和师母的那一条。他们商量着,这孩子心性太差,如何能管束得住呢?便叫他“左不言”吧。就像一个诅咒,左不言变成了左不言。
在他还没有明白这诅咒的含义时,诅咒的力量便已经显现。那是最简单的,只要让他相信自己是左不言,他便要无时无刻勒令自己保持沉默。可惜另一点没人想到,在这长久的沉默中,左不言学会了思考,一种不同于推理病机的思考。
“王氏清暑益气汤,西瓜翠衣荷梗襄。”那个夏天,左不言睁大了眼睛,他惊讶的望着师母病态般鼓起的小腹,转而又立刻惶恐的背记手里的方歌,然而师母乐呵呵的看着他,哼出下一句:“洋参翠衣麦斛草,知竹连荷粳米尝。”
他觉得这方歌像一种叫声,他忽然想到了,那绝不是能对他展现的快乐。那是什么呢?他在无数次思考后,发现只有恐惧。就像容易受惊的老鼠一般,他在夜晚疯狂的研磨着木床。
“左不言去把粥拿来,我再喝点。”不言不言,左不言想说些什么,被咽了回去。他不要思考这些问题的答案了,连想到都不要想到!在厨房短暂的盛取中,左不言从袖口抖落了些粉末,那是什么呢?
那是答案,是火红的桃仁粉。左不言感到一阵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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