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

​1.

转眼间离开非洲已经快一个月了。

回到巴黎的日子一如既往、波澜不惊，从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完美地无缝衔接到这里的一切。毕竟也在这儿生活了那么久，巴黎也是我某种程度上的“家”，而回家是不需要时间适应的，大环境会推动着你按部就班、一板一眼，不需要思考也不用彷徨。

再回想起在非洲的一点一滴竟恍如隔世，记忆虽如游丝般依依袅袅，又像闪电般耀眼深刻地敲打在心上。我知道自己之于非洲，只如同落入印度洋里的一滴雨水，都不能让它泛起涟漪；可雨滴却从此融汇了印度洋的海水，且再也无法分离。

《忧郁的热带》里有这样一句话：“每一个人身上都拖着一个世界，由他所看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会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拖带着的那个世界。”

虽然没有看过原著，却莫名地被这句话吸引。如果说以前更多的是好奇何处能找到一个这样和自己平行的世界，那么现在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2.

记得在坦桑尼亚的海龟基地期间——那时还刚离开肯尼亚、离开孩子不久，每每在沙滩上看到肤色黝黑的小家伙四处跑动、嬉戏，就莫名触动了我心头的某个开关，流溢出几分略带忧伤的温暖。

总是回想起离开那天，Kumme这小家伙和我抱在一起哭泣，我想安慰他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倾泻而出的泪水。临上车之前我最后一次向他伸出手以示告别，可他探了探身子却最终侧过脸去，选择避开了我的目光…

这成了我心里放不下的一个结，让我多次怀疑“志愿者”的意义——明明是秉持为对方带来欢乐的初衷，可结果却让双方受伤，那这趟旅程的意义在哪里？

今天重温《小王子》，里面的小狐狸对小王子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不吃面包，小麦对我来说没有用，麦田不会让我想起什么，这是很悲哀的！但你的头发是金色的，小麦也是金色的，到时它将会让我想起你，我会喜欢风吹过麦穗的声音…”

——狐狸恳求小王子驯化自己，即使她知道最终小王子的离去会让她哭泣，可还是愿意承受这忧伤，只为换来那看似“虚无”好处——小麦的颜色。从此如同小王子头发般的金色对她而言不再无关紧要，而成了美好的温存。

我想对我和孩子们来说也是如此。幸运的是，我现在还能和老师孩子保持联系，我们的故事也还在继续。

刚回到巴黎的那天，一位老师就给我打了视频电话。也许是旅途劳顿，视频中的我显得有些憔悴，脸上也留下了被坦桑尼亚的太阳过度亲吻的痕迹。电话对面的老师孩子看到我明显变黑的脸，还有不如之前平滑而冒出很多痘痘的皮肤，一直问怎么回事，还能不能恢复。

尽管背景的一些杂音让我不能听得很清，但隔着屏幕仍能感受到他们的挂念和担心——原来话语里带有真心，哪怕一句简陋的话，也会因带有说话人的体温而让对方感受到温暖。

3.

前阵子，还发生了一件很痛心的事，Milly老师最小的孩子不幸夭折了。

我知道这个孩子，当我还在那边学校的时候他就一直生病，Milly每天忙于学校医院两头跑，此外她还有三个孩子需要照顾。我曾问过她的丈夫呢，她说在英国，但是具体做什么工作她也不知道，平时联系也不多，四个孩子全指望她一人，最小的孩子才4岁。

我知道肯尼亚允许一夫多妻制，不免做了不好的设想，虽然没说出口，但Milly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她说她不在意，只要能和孩子在一起什么都无所谓，孩子就是她的全部。她当时还得意地给我展示了每个孩子的照片。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任何言语都是无力的，加上距离的阻隔，我更觉得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有立刻联系，我想也许默默地守候并祈祷，比起贸然打扰，会是对她更好的祝福。

就这样直到孩子安葬后，感觉她的心情大致平复一些时，才发信息表达问候。

她回复我说，虽然很累，但相信一切都会好的，还谢谢我一直为她祈祷。

我不知道她如何得知我“一直”的关心，明明没有对她说过，又或许只是她的猜测，但不管怎样我还是相信她感受到了我的祝福——因为重要的东西从来都不是用眼看、而是要用心去感受的。

4.

虽然离开非洲快一个月了，心里却感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

也许它就是我拖着的那个世界吧，我在那里所看到、所爱过、所付出的都被平移到现在的生活。

虽然曾经苦苦寻觅，但也许答案根本就一直在我们心中，尽管它平日里安安静静地停在某个位置，不声不响、不痛不痒，却会在某个梦回的午夜、某个阴雨的深秋悄悄渗入心扉。也许答案里的世界看上去没有那么光鲜耀眼，没有耸立的高楼大厦，没有令人艳羡的锦衣玉食，它甚至可能是有些破败的，有些不堪的，有些世间的丑陋和贫瘠的...尽管如此，还是让人忍不住趋之若鹜，只因为它真实的存在过，而这样的真实能够触碰到你心头的柔软，一旦入目就再也无法忘怀。

而我们也都终将要找回身上拖着的那个世界并接近那个世界，像《小王子》里的狐狸一样，在那里寻找属于我们自己的“小麦的颜色”。

我想我也一定还会回到那里，虽然不知道以何种方式、以怎样的状态，但是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

记于 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