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用《易经》当中的坤卦,比喻大地、马、母亲……这似乎不无道理。而坤卦的象词“厚德载物”真正的含义,我也是进入四十岁以后才渐渐知晓。此时的母亲,已经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母亲个小背驼,一张黄褐色的脸皱纹纵深。自从父亲前年去世,乡下的大房子就剩下她独自一人。每次二哥他们回乡下看望她,劝她来城里住一段时间,都被婉言拒绝了。母亲的理由很多,乡下还养着许多兔子、鸡鸭、狗什么的,房前屋后的菜地舍不得抛荒,城里的套房生活不习惯等等。而我深知母亲的心思,从未跟她开口要求。
母亲生性顽强,她五岁就作为童养媳卖进苏家,这一来就是一生。一个五岁的女童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生活中究竟受过多少委屈,流过多少眼泪?母亲很少提起,自然我们也不得而知。印象中母亲从未上过学堂,她的认知世界就是山川、河流、鸡鸭、牛羊……从事的是砍柴、挑水、煮饭、喂猪、插秧……那些数不清的农活,是从几岁开始干起,母亲也无法说清。但我脑海时常会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六七岁的女童立在大锅灶前,脚底垫着一张木凳,双手吃力握住一把捞瓢,正在将锅里煮熟的米饭打捞进木制的大桶。弥漫的水蒸气在面前升腾散开,打湿了她的头发,还迷蒙住她的双眼。没错,这事母亲曾经对我们说起,我一直暗暗记着。我想母亲的童年正处于建国前期,举国上下兵荒马乱、动荡不安,百姓人家流离失所,个人的命运譬如那风雨中四处飘摇的浮萍。母亲亦不能例外。
“我死了,不要将我跟你们的父亲埋葬一起。”母亲最常跟我们念叨的是这句话。至于她为什么对父亲的感情如此冷漠,甚至心生憎恨,我们是知道的。在我们的眼里,父亲是一个性情粗暴、心思简单的农夫。而我们的母亲生来兰心蕙质,聪明能干,她是难以喜欢和爱上我们的父亲。然而命运却将他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致使他们一起生儿育女、养家糊口;一起同甘共苦,对抗生活中的风霜雪雨;一起相伴走过人生的各个艰难历程。是造物弄人,还是命当如此?母亲至今也无法弄明白。据说,母亲当年曾经强烈反抗过这门婚事。当他闻知爷爷奶奶将她许配给父亲的当晚,她坚决以死相抗。她上山采来毒草,放入锅里煎熬。正当她准备喝下时,最终被奶奶发现并制止了。
没有爱情的婚姻,却也能结出丰硕的果实,这多么像是老天爷给世人编制出来的一则冷笑话。母亲一生一共生下七个孩子,其中四个男孩、三个女孩,有两个早年夭折。头一胎的女婴不到满月夭折,在爷爷奶奶的授意下,母亲从邻近的永安贡川抱来大哥,起招弟之意。大哥来到苏家,家中的孩子就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母亲先后生下了大姐、二哥、三哥、二姐、我和小弟。可以说每隔两到三年,就有一个兄弟姐妹落入凡间,相继来到这个贫困的村子、贫困人家。只是那位长我两岁的小姐姐“阿花”,在她九岁的那年秋天感染上急性脑膜炎,她的生命也就终止在那年的秋天。母亲为此常常独自垂泪,心念她在阴间的孤单冷暖。先后请了几次巫婆来家中施法,潜入阴间去寻找小姐姐“阿花”的踪迹。那时,我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好奇地站在边上看究竟。却见小姐姐阴魂归来与母亲对话时,母亲早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送走巫婆,母亲独自一人悄悄备满纸钱、衣物,上山去小姐姐的坟头焚香祷告。每次一去都要挨到夜幕降临,才见母亲返回的身影。母亲时不时跟我们说,小姐姐一个人在阴间,身子单薄、怕冷,几次烧去的衣物、冥钱被人抢光。这趟全写上她的名字,希望能够悉数收到才好。
丧女的伤痛直到多年以后才渐渐愈合。用母亲的话说,那是上辈子欠她的,小姐姐分明是来讨债。债清了,她也就离去。不过,母亲也无暇过多去顾及自己的伤痛,因为一家九口七个小孩的吃穿正困扰着这个大家庭。母亲只能强忍着内心的悲痛,投入到紧张繁重的农活中。记忆中母亲的身影,总是在田间、菜地、家中四处打转。她不仅要跟父亲搭档,一同到田间地头里干沉重的农活,还要负责房前屋后菜地的收成,确保一家人一年四季的下饭菜蔬。还要统管家中的洗衣做饭卫生,还要顾及每个孩子的冷热病痛等等。换言之,她已经成了三头六臂的哪吒。那些年,母亲每个冬天都会从菜地采收回一担又一担的芥菜,挂在院子里的竹竿、晾衣架上暴晒。周末时光,母亲召集来兄弟姐妹几个,将水分脱干的芥菜收下,铺在房前的晒谷席上。令大家光着脚丫站在一把把的芥菜上来回的踩踏,再一次将芥菜的水分挤干。母亲则在一旁搬来洗净晒干的大瓮子,将芥菜打结整理放入其中,并一层层撒上盐巴。最后给装满芥菜的瓮子上盖密封,还不忘了在盖子周边盛满清水。等到次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会将腌制好的芥菜干取出洗净,做出一道可口的下饭菜,或烧制出一大盘香气浓郁的汤。母亲还常常将吃不完的芥菜干,带到星桥圩场上一把三毛钱变卖了,换回一些盐油酱醋和生活必需品。赶上销路不错,甚至还能帮哪个兄弟姐妹添置一件新衣裳。那些冬日,我们就这么一把接一把地踩着芥菜。一旁的母亲,双手麻利地在给芥菜打结,一瓮接一瓮地装,一边还不忘给我们讲些过去老村子里发生的故事。我依然清晰记得,冬日里光脚踩在芥菜上冰凉滑溜的感觉。猛一抬头,天空中白森森的阳光异常炫目,落在邻居家乌黑的瓦片间,犹如许多小精灵在嬉戏玩耍。
母亲冬日里要干的活,不仅仅是制作芥菜干这么轻松。那些年,父亲每年春天都要带上哥哥姐姐他们上山,在砍伐后用火炼过的山坡地上种下成片成片的木薯。到了冬天,挖出的木薯装上木板车,一车车运回村里搅碎。接下来的淘洗、去渣、晒干的活全落在了母亲一人身上。母亲说,晒干后的木薯粉大约三四千斤,全靠她一个人站在村子里的水渠边,白天洗、晚上洗,一洗就是几个小时。偶然间记忆的碎片闪现在我的脑海里:寒冷的冬夜里,四五岁的我不愿上床睡觉,牵着弟弟的手去寻找母亲。借着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村子水渠边排满了横七竖八的大木桶,那均是乡亲们用来淘洗木薯粉。可是夜深时分,常常只留下母亲一人。母亲站在大木桶前,桶上架着几块木板,她正用一层纱布将搅碎的木薯原料迅速地裹起、冲水、挤干。反复几次后,将淘洗完剩下的木薯渣倒进箩筐,又重新舀出一些新的木薯原料接着洗。母亲那双手,由于常年浸泡在寒冷的冰水里,皮肤变得粗糙、龟裂。也因为从小到老无休止地劳作,手掌骨骼变得粗大,与她矮小的身子极不相符。现在去看她的手,明显比我大太多了。
进入八十年代后,兄弟们一个个依次长大,帮助挑起繁重的农事担子,有的开始结婚成家生子,母亲也逐渐松了口气。但她似乎瞬间老去,背也驼了。年岁老矣的母亲,仍不失一位劳动者的本色,依然坚持着参加日常的各种各样的劳作。这正应了她常跟我们说过的一句话:“做人要自己的骨头会长肉才有用。”近些年,母亲每年种下的紫薯两三千株,还兼种棉花,养了许多兔子、鸡鸭、狗,菜地里四时菜蔬从未间断。父亲生前曾奚落她说:“人老了,种那么多棉花有啥用?”可母亲每年将采下的棉花籽整袋整袋装满,闲时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子里,戴着老花镜,取出棉花籽一个个地剥。好几次她对我说:“五个儿子,还有几个孙子,我都要一人给他们一床十斤重的棉花。”接着说起,哪个儿子已经给过了,还差谁谁谁要等明年的棉花收成。我告诉她好几回,现在超市里出售的棉被又便宜又保暖,很少有人盖这么厚重的棉被了。可她依然故我。
也许正是母亲终日的劳作,不愿停歇,她的脑子也始终保持着清晰的状态。去年给过哪个儿子鸡鸭兔多少斤,今年还缺谁东西没回家拿走,她都记得一清二楚。相比这些,她记得最牢的是每个孩子的生日,哪个孩子年纪几何,属性什么,她都毫不含糊。她时时念及漂泊在外这群孩子们的辛苦与安危,每年的正月间,早早赶到村尾的菩萨前许下愿心,保佑兄弟姐妹们一年平安。来年还愿时,她慷慨掏出自己平日里省吃俭用下来的小积蓄,捐献给庙里的菩萨。
对孩子们的牵挂,成了年岁老矣母亲的唯一心事。每隔三到五天,我因疏忽未给母亲挂去电话,她也会主动拨来询问近况。电话里述说着几个兄弟的家长里短,最后不忘提醒我是不足月份生下,从小怕冷,叮嘱着多买些吃的。慢慢的,她对于晚年的父亲,除了数不尽的怨言之外,也多了一份宽容。记得父亲临终前,躺在病床上喘着粗气,好几个小时不肯撒手西去。母亲站在一旁,呼喊着父亲的小名,宽慰着说些我们没能听懂的话语。我仔细一看,母亲也早已老泪纵横别到一旁。我不知道母亲对于临终时的父亲是否已经释怀,但忽然忆起母亲曾经跟我们说起的一件小事。那是一回,母亲回到5里开外的星桥村去探望外婆,午间留下用餐。席间外婆一个劲儿地给姨姨夹鸡腿,意外地冷落了母亲。用母亲的话说,虽然姨姨年纪小了几岁,可她毕竟是留在父母身旁长大。而母亲从小寄人篱下,难得一次回娘家,却一个鸡腿也吃不得?那时我们也为母亲愤愤不平,还以为从此母亲不愿再去看望外婆了。然而只要她有上星桥圩场,依然还会买些苹果香蕉一类吃的东西,去到外婆家坐坐。用母亲的话说,“她毕竟是生我的母亲”。
童年里,母亲常常带着我在山村的小道上迂回穿行,她时不时会从路旁采摘过一株狗尾草或小细竹的枝茎,拿过那头嫩绿的枝头含在嘴里慢慢咀嚼。行进一段时间后扔了,又重新摘过一枝,不断地在重复、探寻其中的滋味。如今的我,是不是在寻着母亲的山路慢慢前行,这似乎无法去证实。但我也会时不时也去采摘路旁的一株狗尾草,将它放进嘴里慢慢咀嚼,或许我正从当中品尝到了一丝生活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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