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三天没洗的油头抱着两只空瓶子下楼拿外卖顺便扔垃圾，跟一个牵着黑狗的老太太擦肩而过。
在身后，听见她用云南方言问着什么，我每走远一步，她的声音就放大一点，察觉到这个现象与声音传播的普遍规律有悖之后，我回头，问她是不是在跟我讲话。
老太太六七十岁了，穿盘扣上衣，亮红缎面上绣着一枚一枚铜钱样式的图案，那只黑狗摇着粗尾巴，被喂得通体油光水滑，一人一狗都喜气洋洋，黄金搭档。
她问，你可不可以，把那两个瓶子给我？
我疑心天底下所有老太太都喜欢从垃圾箱里捡瓶子，她们跟空瓶子并肩站在洁白教堂里，牧师问，你愿意对着上帝发誓，不论健康或疾病，不论贫穷或富有，都深爱它，与它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吗？
老太太们看着曾经盛装过酱油、米酒、白醋、可乐、芬达、啤酒的空瓶子，热泪盈眶，“我愿意”。
这没什么不好的，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偏听偏信的小癖好。
就像很早的时候我就知道爸爸爱讲脏话，妈妈喜欢看黄色小说，他们一摞一摞地往家里搬盗版故事会，封面上的美女酥胸半露，做出某种性暗示的动作，粗糙的扉页上有许许多多让人脸红心跳的情节。
爸爸妈妈用黑色笔尖把书里的敏感词汇一一涂抹掉，我就把纸张翻过来，对着光线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好东西，辨认出来的那瞬间，心情像是开了一个稀有的盲盒。
年轻的时候，耻感是雪地里的鸽子，在人们脸上留下清晰确凿的脚印。
我们以贪吃为耻，以纵欲为耻，下楼丢个垃圾都要涂个权力粉底液，生怕就那么凑巧地遇上了今生挚爱。我们读诗，写作，假装跟奈保尔在心灵上有着遥远的相似性，曾经午夜约萨特去大排档喝酒但因为波伏娃不同意就没去成。
我们竭尽全力不让别人看出自己想要那只空瓶子。
而变老，就是一个人在跟耻感的搏斗中逐步胜出的过程。
这个世界上存在粗鲁的、精致的、市侩的、端庄的老太太，试想一个忸怩的老太太夹杂在其中，是有多么弱小与突兀。
理直气壮的老太太们，牵着狗散步，露出皱纹和毛孔，在喝粥前把假牙从嘴里取出来泡进盐水里，为了几毛钱的差价跟菜贩子争执，痛骂因为酗酒过度已经神志不清的老伴，去药店跟店员坦然购买一整盒香丹清。
据说老人过了八十岁去世被称作喜丧，我想，其中的原因不仅仅是Ta从身体机能衰退、老化里解脱了，还有这八十多年里，Ta慢慢克服了生而为人的种种耻感，以及对死亡的恐惧，Ta在做一件自己准备了很久，或许也期待过那么一阵子的事情，我们应该为Ta高兴。
如果有幸能活到衰老的那一天，说不定我也会变成一个跟人讨要空瓶子的老太太。好吧，不是说不定，是一定，因为现在二十出头的我已经隐隐生出想要看一看垃圾箱里究竟有什么的冲动了。
我希望快一点变成一个老太太，脾气很臭，打麻将总是赢钱，输了三十以上就不做饭了，在家里对着电视机生闷气，然后牵着我的大黑狗，去垃圾箱旁边看看有没有刚刚扔进来的空瓶子，顺便去超市里买点速冻水饺，给我的神志不清的糟老头。
这种事啊，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好幸福好幸福。
文/田可乐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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