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运河里的水怪

中国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河流的历史。河流就象这块古老土地的血脉。如果没有充足的血液，人就会皱纹纵横、皮肤苍灰、缩水干瘪成木乃伊。正是因为有了河流的流淌与奔涌，才滋润出千脉青山万顷沃野，才催生出果蔬粮食亿兆生民。

古代的人民与河流息息相关，他是孩子与母亲的关系，没有母亲，孩子就不可能来到世上；没有母亲，孩子也不可能茁壮地成长。每个河边长大的孩子心里都有一条河，这条河没日没夜地流淌着，尤其是在静寂的夜晚。静寂的夜晚才是属于人心灵的世界，白天的世俗喧嚣利益纷争完全被过滤掉了，一个人要独自面对他的生命面对他的灵魂。生命和灵魂其实非常单纯，很多时候都是要追溯到生命的最初。生命的最初有些什么呢？不过一条河、三五个人而己。

河流给人民的生存带来J莫大的便利，给心灵带来了莫大的安慰；可它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不便与伤害。中国先民创作的《蒹葭》即是如此，一河阻隔，伊人一方，上下求索，永世伤疼。西部歌王王洛宾之名曲《永隔一江水》也是如此

风雨带走黑夜青草滴露水

大家一起来称赞生活多么美

我的生活和希望总是相违背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波浪追逐波浪寒鸦一对对

姑娘人人有伙伴谁和我相偎

等待等待再等待心儿已等碎

我和你是河两岸永隔一江水

河流隔开了相恋相爱的人，也隔开了两岸人民的经济文化交流。为了打破这种阻碍，于是有了黄河艄公横江铁索摆渡浮桥。

在我家乡的北运河上，在还没有修建大桥之前，沟通两岸的只有一席摆渡。

北运河每隔三五年就要收人，也就是到了年限就会有人会淹死在河中。

相传，淹死的人的魂魄被拘禁在水中，只有拉了另一人下水，他才能超脱。这和“伥”有些相似，伥是被老虎咬死的人的魂魄，它附在老虎身上，帮助老虎为恶伤人，咬死了另外一个人，它才能转入轮回之中。

其实很多河都有这样的传说。只是后来年限不准了，因为北运河被污染了，黑得像墨汁，又腥又臭，人们离他老远就开始欹鼻子，人不到河边走，又怎么会湿鞋会被淹死呢？

我所知道第一个被淹死的人，是一个卖烟的。冬天，河里结着冰，他用自行车驮着两驮筐烟叶，想从河东到河西来贩卖。如果绕道王摆大桥要多骑出七八里地，他嫌远，就跑冰。冬天河里结冰并不均匀，岸边厚如磨盘，中间薄如书本，甚至有水流的地方是不冻的。他骑着自行车上了冰，其实两驮筐干烟叶，屁轻屁轻的，在重量上可以忽略不计，可他命不济，到河中央时，冰面一下子裂开了。

北运河在这个冬天上午，向他张开了黑暗的冰冷的大嘴，一下子把他吞进去半截。

他在冰冷的河水里扑腾，趴住冰沿想翻到冰上，可他一用劲儿按冰，冰“咔嚓”一声就裂开了，他又被呛在河水里；河神袖手旁观，并不帮他，只是吃定了他。

棉衣一旦浸水，就重逾千斤，后来他的腿脚活动不了，他只能趴着冰沿，大声求救。一个即将被死亡吞没的人临终的呼救，惊心动魄！北运河上下九里十八湾，都灌满了他声嘶力竭的绝望的惨叫。

冬天的上午，河边没有人，只有一个妇女在搂豆叶拔豆梗，她拿着耙子跑去营救。陷在冰水里的人见有人来了，操着宝坻口音喊：大婶子！大婶子！把您的耙子扔给我吧！

妇女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手脚发麻，把耙子随手一扔，就往村里跑，去叫人。

等人们赶来时，河己经将那个人吞了，只看见一泓寒水，映着天空正中明晃晃的太阳。那柄耙子倒在离冰口一丈多远的地方。

北运河里的水怪 北运河收卖烟的的故事是奶奶讲述的。

奶奶对那位妇女很是不屑，说她临危乱了阵脚，干不了什么大事。当然奶奶临危不乱，也没干成什么大事。

奶奶说，如果把耙子递给那个人，或者撅一棵小树给他，只要借上一点儿力，人就淹不死了……

抛开亲情，客观地说，纯属事后诸葛马后炮。

我所知道的，北运河收到第二人是个孩子，叫小会，跟三哥一边大，同班同学。当时也就是上初一初二的样子。

那年雨水勤，雨水一勤我家就遭殃。

牲口棚小柴房都是土坯垒的，三两天的雨就把房顶墙头泡伏囊了。雨水刷刷地冲刷着树叶豆角秧，忽然，“咕咚”“吧”，完了，墙又坼了。天一放晴，老爸就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搞建筑，和一摊花秸泥，手拎一把抹子，上墙上房地搞建筑。东补西补的，就像补缀我们贫穷的破绽百出的日子。

后来，老爸还吹嘘自己的抹墙功夫了得，墙面抹得光滑如镜，苍蝇落上面都得劈叉；我听了就笑笑，什么也不说。

北运河里的水怪 那天是牲口棚的西山墙倒了，老爸带着我们几个清理墙基，夯地。三哥的几个同学也来帮忙，商量好干完活一起去玩，其中就有小会。

干了一段时间，爸累了，就抽烟歇脚，几个孩子抽冷子就蹽了。

快中午时分，就有人从河边跑回来，传来了噩耗，小会没上岸，没影了。水性好的乡亲们赶紧赶去，下水摸人。约摸一个多小时，摸到了，拉上岸时，人已经没气了，脸憋得像紫茄子。

后来，人们说，几个孩子下了河，水性不好的就在浅水玩，练练狗刨打不噔，揣揣水仗。玩着玩着，就不见了小会。大家以为他上岸了呢，也没在意。因为溺水的人，会挣扎，会扑腾，会喊救命的。而那一次，就那么邪性！

悄无声息地，河神就像歘骼儿挑籽一样，把小会拽到了河的深处，溺死。

一个十三四的半大小子好容易拉扯这么大，突然间就没了，对父母的伤害可想而知。在翻砂厂和小学校之间有一堵墙，这对伤心欲绝的父母就在附近把小会的衣物铺盖书本全烧了，烧完之后，红砖墙上显出一个人形的黑印儿。胆小的孩子都不敢从这儿走。

小会的父母是村里开电磨的，上高中时的我总帮家里磨面，和他们很熟，有时也拉几句家常。有一次，有另一个婶子在，谈天中说到自己上大学的孩子。

小会的母亲“哇”地一下就哭了，号啕大哭。婶子和我手足无措不知怎么才好。小会的母亲一边哭一边哽咽：我们小会活着，也应该上大学了，我那苦命的儿啊！

当时，距小会死已有七八年的光景了。

北运河里的水怪 第三个被北运河收走的人是陈辛庄的一个媳妇，约摸四十岁上下。

相传，她是去给棉花打药的，要到河边取水灌进药壶。可中午了，人还没有回家。丈夫回家后发现清锅冷灶，骂着街到地里来找，没有；到河边来找，有。妻子人还在岸上，可头却扎在了水里，发髻也披散开了。丈夫一下子惊呆了，疯了似的跑过去，把她抱上岸，翻转过来，却发现她己气绝多时了。

这是诸多溺水案中最离奇的一宗，人还在岸上，只有头扎在水里，像被人按到水里一样。

第四位，被远河收走的人是一个打鱼的。他和大舅一样，水性好，能在运河涨水时使船，张网捕鱼。那天，驾船追踪鱼群，他看到很多鱼的黑脊背就在眼前，他张网撒下去。没承想，鱼网没有罩鱼，而是搂头盖脸，把自己罩了进去，当时就滚入了滔滔的洪流中。当他被人们从水里捞上来时，还裹在鱼网里呢。

北运河里的水怪 运河这些年除了收这四个人，还收了其他人，不再赘述。

在运河边长大的人，在他们的人生极为困顿的时候，在他们觉得无可忍受的时候，在他们觉得生不如死的时候，就会到运河边徘徊。想从运河母亲这儿获得精神的安慰和人生的启迪。

北运河缓缓地流淌轻轻地安慰，柔声细语，让人不由得想靠近她。仿佛投入了她的怀抱，就可以了却尘缘，把一切禁锢和难堪全都忘却。那些失魂落魄痛彻心扉的人，一定是听到了运河呼唤，就像喊儿回家的母亲的呼唤，才一步一步把走向她的。

相传河里有一种异兽，叫做水猴子。鸟喙猴身，龟背蛙足，约摸六十公分到一米高。在水中力大无比，一上岸则浑身无力，手不可缚鸡。它经常在水中拉人下河，将其淹死。

相传，西门豹治邺时，当时的河伯就是水猴子，巫师要送美食美女以息其怒。日本传说中河童和这个有些相似……

北运河里的水怪 对河伯的最著名的记载是西门豹治邺。

邺地水患多发，冲田毁屋，夺人性命，时人患之。古代人类面对暴虐的灾害无能为力，只有恐惧敬畏，于是就产生了一种心理：既然战胜不了它，就想操控它；既然实际上控制不了它，就在假想中控制它。要想控制它就要具体成一个形象，尊它为神，供它，拜它，祭它，希望它得了好处之后，不求它保佑自己，只求它不祸害自己。

于是中国文化中的神就有一些与暴虐的灾害有关，比如雷公电母山神龙王，人们祭拜它们也改造它们，它们不再是面目狰狞的了，而是奇特但能让人接受，甚至有一点祥瑞的感觉。古人在社会生活中也有这种心理，他们对皇帝，军阀，流氓地痞黑社会这些能伤害他们的东西也心存敬畏，缴纳赋税，上交苛捐杂税，交保护费，送钱送物，希望这些东西能够通情达理贪得“有”厌。可现实往往不像他们想像那样，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人类祸害。

邺地的巫师就把水患具体成了一种异兽――河伯。

北运河里的水怪 巫师这门职业向来一本万利。

如果灾情好转了，那就是自已的功劳；如果灾情没有好转，那就是大家敬神的心不够虔诚，拿出的祭品不够多不够好不够打动神。如果供点红点的白馍不行，那就供猪；供猪不行，那就供猪羊牛；供猪羊牛不行，就供人！供上童男童女，供上美貌的女子……

相传，河伯身高不足一米，形如四五岁的孩子，身上有鳞，刀枪不入，分泌黏液，有腥臭气。水中力大无比，能将水边的马、牛拉入水中溺死；水中遇人，也拖入深水溺死，食其内脏。但河伯不到陆地上为害，陆地上自有为害的“妖魔鬼怪”。

北运河里的水怪 西门豹真是睿智，有眼光，有铁腕。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问题的关键，使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是水患，而不是河伯；河伯不能残害盘剥百姓，残害盘剥百姓的是巫师。

西门豹解决问题干净利落：与河伯无干，先灭巫师，后治水患。有巫师在，百姓就不能专心治水，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虽然河伯在整个事件中只是个图腾只是个道具，但却因此进入正史。

之后，郦道元的《水经注》中亦有记载；之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也有记载。

补述一句，《本草》确为医学医药之集大成者，但其中也有不少荒诞不经的记载。

日本的河童传说非常多，有的寺庙中还收藏着河童的木乃伊，但亲眼目睹过的人却没有。

我家乡的北运河里有没有河伯或河童呢？

北运河里的水怪 我家乡的北运河里有没有河伯或河童呢？

田叔说：有啊！和你说得一模一样！一米左右，像猴子似的，披头散发，头发中间有一个小碟子似的秃顶……

我大为吃惊，在日本这个盛传河童的小国，几乎也没有人见过河童。怎么那么巧，我家乡的北运河就有目击者呢？

田叔说：目击？我还捉过它呢，要不是我饿得发晕浑身没劲儿，准把它拿下！

我说：田叔，您真了不起！河童木乃伊是日本国宝，您当时要抓个活的……哎呀！您就得是世界名人啊！

田叔说：小孩子家家的，尽哄我高兴……

我问：您大概是什么时候看见它的？

田叔想都没想：60年啊！

北运河里的水怪 小时候，麦收大秋，总被家长哄出去捡麦穗拾豆秧。当时心里想拾这么点粮食有什么用，很是抵触。奶奶就给我做思想工作：一茎麦穗看不出来白啊，你是没挨过饿啊，一个麦穗就能让人活命……

五六十年代的人是激情澎湃大搞社会主义建设的人，每个人，即使你是偏远农村一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也被挟裹在时代的洪流里，充满了理想主义；可理想最终会撞到现实的。

为了在钢铁产业上超英赶美，为了放卫星，全国范围的开展“大炼钢铁”运动，各地纷纷建造炼钢炉，男女老少齐上阵，炼出一炉又一炉的铁瘤子、废铁坨。炼钢铁需要原料，那就挨家换户的找铁，铁锅水筲菜刀全都敛走，甚至挂门帘的铁钉都被起走了。

为了提前实现伟大的共产主义，劳动人民共同劳动共同生产共同享受生活，全国范围内又开展了“人民公社大食堂”运动。消除私有，各家各户的粮食上缴，由大食堂统一管理，人们在生产队干完活之后，直接上大食堂吃饭。相传各户上交粮食时，有的农户觉悟不高，把粮食藏在墙洞里灶火膛子里埋在树下边，甚至埋在茅房的粪坑下面。可你一生火做饭，烟筒一冒烟，立刻有人来搜查。最初的时候，人们充分体会了的大食堂的好处。饭菜质量好，挑全村厨艺最好的大师傅巧媳妇来做，菜炒得喷香，馒头蒸得倍白；饭菜可以放开了吃，自家吃饭还要节俭，大家一起吃，那就无所顾忌了，务求吃饱吃撑；而且浪费现象严重，自家过日子舍不得吃细粮，屉布泔水都要滤一遍，这回大半个馒头就撇了，菜没吃两口就倒泔水桶里了。挨过饿之后，人们心里那叫一个悔啊：作孽啊，作孽啊！活该挨饿，活该挨饿啊！

为了让老百姓的精神高度统一，打击一切对共产主义敌对或可能敌对的人、质疑或者可能存在质疑的人，三天两头地统一思想开批斗会，最高指示上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农业生产可以先放一放，要开会、游行、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

新中国万众一心，外交方面也极为硬朗。苏联老大哥反目成仇，单方面撤走专家；好！我们自立更生自我研制！你要讨回以前援助的物资；好！还你！你划出道来！相传，苏联老大哥对我们还帐的苹果有一个严苛的标准，有一个漏子类似于筛子，个儿小的被漏下去的不算数；于是就是成百上千吨苹果扔在边境，任其腐烂。

新中国成立之初，人们建设共产主义的热情空前高涨，粮食产量大幅增长，但这些还没有达到共产主义应有的水平和高度。为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土地的粮食产量上不去，那我们口头上的产量却上得去啊，于是各地纷纷向中央报喜“放卫星”，等根据卫星产量制订的粮食征收任务下达时，各地政府傻眼了。中国有句俗话吹牛皮不上税，“浮夸风”时期，这句俗话有了新内涵――吹牛逼也上税。国家的征粮任务要完成，只要勒紧老百姓的裤腰带；牛逼吹多大，裤腰带就要勒多紧……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从58年开始好几个省份连年干旱，粮食歉收，百姓的生活一下窘迫了起来，窘迫到饿死。

先有人祸，后有天灾，1960年来了。

北运河里的水怪 北运河里的水怪 1960年时香河大旱，再加上人们忙于阶段斗争，没有闲功夫种地。一个会挨着一个会，追得人雁不下蛋IL。一边是人声鼎沸，战鼓声声，红旗招展；一边是玉米秧白薯秧豆子秧日见焦黄枯死在地里。庄户人家知道庄稼的金贵，也更知道响应党的号召。

粮食被征收走之后，大食堂也难以维持，有人发明出了“饱和饭”和“瓜菜代”。饱和饭就是把米或豆麦泡到最大限度，在上锅焖饭，看着满满当当，上口一咬，一点阻力没有上下牙就撞在了一起，后来发展成稀得照见人的米汤。瓜菜代是在粮食稀缺之后，用倭瓜南瓜来熬瓜汤，菜可不是蔬莱，是田地里北河滩的各种各样的野菜。当时的人们都成了神农氏了，什么都拿过来尝一尝，来哄饱肚子。蒲公英、酸得溜，白甜根，马齿苋，灰灰菜……见什么吃什么，人比蝗虫厉害，广袤的北河滩吃得寸草不生。

中国的劳动人民是有创造力的！尤其是在吃上面，之后啃树皮，煮棒骨，扫草籽，那哪里是草籽，是草沫子羊屎蛋儿居多……

田叔当时是个十五六的小伙子，正是吃饭的时候。每天吃不饱，营养跟不上，人饿成了两张皮，人一点精神儿也没有，整天迷迷登登

北运河里的水怪 河北省委书记处书记、省长刘子厚在大年初二作检讨。河北在１９５８年自称“创造了１８万亩千斤、双千斤甚至５０００斤以上的小麦‘卫星’田和大面积丰产典型”，同河南一起率先提出“１９５９年实现小麦千斤省”的宏伟目标。１９５９年更喊出“三年包天津，五年包北京”的口号。结果连自己的口粮也解决不了。１９６０年冬，人均一天只吃４两粮食，日子过得很艰难。刘子厚分三个时间段就粮食等问题作了检讨。 北运河里的水怪 长期处在饥饿状态中，人就发微，感觉身上的热量散失得快，本来肚子里那点可怜的食物提供的热量就有限。还没有入秋，人们就穿上了棉衣；太阳一出来，人们就到太阳地里晒着。

庄稼全都旱死了，人们也没有活计干，也不愿意干；往日高涨的政治热情，如今也已阑珊，只剩下一撮灰烬。马克思说得对，一切上层建筑都取决于经济基础。推论一下，人的一切思想行为都取决于食物。

田叔裹着破棉袄头子，就倚在家门口的棒桔垛边上晒太阳。太阳升起来了，它不再是早晨那种灰白色了，而是里呈黄色，像贴饼子，像鸡蛋黄儿，像妈烙得烧饼，像暄腾腾的蛋糕，像一咬掉渣的大口酥……，在田叔眼里，太阳温暖而又芳香，引人食欲。

田叔的眼晴都饿蓝了，看见什么，第一反应就是这东西能吃吗，这东西好吃吗，这东西不能吃，它和什么吃的有关系……

田叔的心里脑子里只有一个字――吃，甚至连心和脑子都不存在了，整个人就剩下了一张嘴。

太阳升起来了，棉袄头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鼓鼓馕馕地动，田叔扒下棉袄一看，在棉袄的缝里竟真的有活物――虱子。俗话说得好，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人饿得五饥六瘦，虱子却吃得滚圆。棉衣缝里一串串的黑芝麻，虱子吸足血，滚圆通亮，那颜色像黑紫黑紫的葡萄珠。

妈的！我都饿成这样了，你还来吃我！田叔在心里暗骂，你吃我，我就吃了你！

田叔掰出一个虱子，放在嘴里，一咬，啵地一声，汁液飞溅，甜腥甜腥的，终于吃到一粒正经的吃食，原汤化原食啊。

田叔捉了几粒虱子，嚼出的汁液在嘴里转来转去，舍不得下咽，可肠子和胃却开始大声抗议，这不公平！这是剥削！食品是属于广大的肠子与胃的！嘴！你高高在上！你就有特权吗？你就可以侵夺我们低层百姓的利益！打倒嘴！打倒嘴！打倒嘴！……肠子和胃开始批斗嘴，而且这种批斗不只是精神上的口头上的，而且升格为了武力批斗，揪着，扯着，撕着，钻着，烤着，烫着……

北运河里的水怪 田叔的肚子里肠子和胃拧成了麻花，就像使劲拧炕单子似的。

肠子和胃在拧巴，田叔整个人也折跟头打把式。因为痛让人坐不住，只有顺着劲儿才能缓解一点。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方法只有填满它们。

满地打滚的田叔根本站不起来，拿什么填充肚子呢？他把棉袄头子里的破棉絮拽了出来放在嘴里，开始是一股子老炕席上的尘土味，被唾液润湿之后，破棉絮软软的糯糯的，有棉花叶的味道，有驴粪蛋牛屎派的味道，有干燥的阳光的味道，有麻包的味道，有人手上味道……一块破棉絮被田叔幻化出了无数的味道，“咕咚”一声，田叔把棉絮咽了。

棉絮沿着嗓子通下走，一路上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消化道里是没有味觉的，只有触觉和感觉。它太像某种食物了，消化道的各个细胞都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它像饺子皮，像元宵，像驴打滚儿，像羊肉泡馍，像橡皮糖……消化道里的每个褶皱每个突起，都热情的拥抱它亲吻它挽留它……

田叔咽下了一块又一块的破棉絮，一会儿功夫，小半扇棉袄吃了进去。破棉絮们安抚了肠子与胃的暴动，和它们达成了一致。肠子和胃充实了，甚至有了一点满足的感觉。田叔肚子里的绞痛也减缓了，他坐得住了，他又可以享受阳光了，他甚至有点看不起那个吃虱子自己了。

北运河里的水怪 北运河里的水怪 田叔沿着街筒子往东走，棉花套子下了肚，就想遛一遛。

出了村东口，就是一片果园。苹果早就没了，白灿灿的香气浓郁的苹果花一落，小苹果只有蚕豆大小，又铁又涩，就被人们采着吃了。苹果叶子人没法吃，长满了腻虫，扭七扭八的。整座果园荒芜寂寥，扭曲的黑褐色树干，扭曲的长满树疤的枝条，扭曲的稀疏的半黑半黄的叶子，构成一个鬼域魔窟的所在。

再往前走应该是棒子地，可棒子秧刚有一筷子高时就旱死了，现在是一大片浑黄的土地，黄土都被旱成了面儿，脚踩上去就会腾起一团黄烟儿。黄土的尽头就横着北运河。

天大旱，河也瘦。

北运河平日里是一个丰腴的爽朗的姑娘，老远就能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她最迷人的地方是她的多情的眼波。河畔的芦苇荡是她长长的睫毛，她的眼晴湛蓝，常常笼罩着一层薄纱般的水雾，明眸善睐，让每个走过她身边的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

北运河里的水怪 北运河里的水怪 可现在的北运河己经骨瘦如柴，只有河床中间蜿蜒着一条臭水沟。原来迷人的蓝色眼波，如今只剩下深陷的眼窝，和浑浊的呆滞的眼睛，它一动不动，就像垂死的人的弥留时的眼神，而且像垂死的人一样散发出肮脏的腐臭的气息。

此时的北运河，人己无法靠近，因为靠近河水三四十米的地方，都是淤泥。淤泥又腥又臭，它沤烂了荒草枯枝螺蛳蛤喇死鱼烂虾河漂子，泥浆里时不时地冒出三五个或一串串的气泡，气泡像气球一样能吹得很大，而且像毒蘑菇一样有着五颜六色的颜色。气泡一爆，腐臭的气息就更浓重了。

曾经有人饿坏了，打过北运河的主意，想涉过泥浆，到河水里找一点吃的，可在泥浆中没走出十步，就陷到了大腿，再也拔不出脚，而且淤泥上方的毒气薰得人睁不开眼睛，喘不上气来。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来打扰北运河了。

田叔沿着河岸走，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癞皮狗，漫无目地地瞎走乱走，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外荒的边上。

外荒也己经被人们洗掠一空，树趟子里的野菜野果包括榆树叶子都被采摘没了，刀螂、蚂蚱、知了等小昆虫都被人们捉来吃了。

外荒靠近河边淤泥的地方，不少大树的根都被沤烂了，大树横七竖八地倒在淤泥上。

这曾经带给田叔无限快乐的北运河和外荒，如今一点也吸引不了他了。

北运河里的水怪 北运河里的水怪 田叔悄无声息地转了转，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想往回走，可他忽然发现河面上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心里一惊，赶紧隐身在一棵大树的后面。

定睛再看，才发现河面上动的是一个脑袋！

因为河水是浑黄的，所以那个脑袋像包了浆，也分不清鼻子眼晴，可它的嘴在动，它在吃东西！也不知它从泥汤子一样的河水中找到了什么吃的。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周围一只昆虫都没有，死寂的北运河和外荒里，究竟是什么呢？

田叔躲在树后大气都不敢出。

他认真地看着，瞪大了眼睛看着，看着它，看着它的嘴，看着它吃什么？

那个脑袋一会儿潜下去，一会浮上来，浮上来的时候，就仿佛捉到了什么，在往嘴里送，然后嚼得特别香。

北运河里的水怪 北运河里的水怪 田叔看了一会儿，从脑袋的大小轮廓来看，像一个人，但又有说不出的诡异。它往嘴里送的好像是泥鳅。

它一口就把泥鳅的脑袋咬下来，直接吞咽下去，然后慢慢地吃泥鳅的身子。

一想到生吞泥鳅，田叔的胃里一阵翻腾，往上直返酸水，他觉得胃里的棉花套子也在往上返，可返到嗓子眼儿，就堵在了那里，就像脏抹布堵了下水道。上，吐不出来；下，沉不进胃。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呼吸都变得紧张了。

这时，河里的那个东西，攀上了一棵伸到水中的大树，它在树干上走了几步，又跳上了另一棵倒树，三蹦两跳它就上岸了。它把横七竖八的倒树当成了桥梁，实现运河与外荒之间的沟通。

那东西越走越近，田叔吓得屏住了呼吸，这可救了他，卡在嗓子里的棉絮又硬咽回了肚子！

那个东西有一米多高，驼背，身上长着毛，头上有一个盘子大小的秃顶，就像一个三五岁的孩子，更准确地说，像一只猴子。

大侄子，你刚才说那玩艺儿叫水猴子，得了吧，那玩艺儿叫泥猴子再好不过了。田叔对我说。

我问：您不是说您抓过它吗？那是怎样一个过程？

田叔说：它一个又脏又丑的小毛孩，我抓它不过是想问问他，是怎么找到这条通往北运河的“桥梁”的？泥鳅是怎么抓的？

那个东西上了岸，一丝不挂，一身泥浆地往林子里走，距田叔的藏身之处只有五六米远。

田叔一下子跳了出来。

那个丑陋古怪的小东西一下子吓懵了，撒腿就跑，田叔就在后面紧追不放。

那个小东西动作敏捷，连蹿带蹦；田叔往前一扑，想把它扑倒在地；三哥的手己经触到了它的胳膊，可只是抓了一手稀泥，就让它“滋流”一下逃脱。

北运河里的水怪 北运河里的水怪 田叔扑上去，只抓了一手泥，却没有抓住那东西。

那东西吓得“嗷”地一嗓子，跑得更快了。

田叔想再追，可在这关键时刻，肚子转筋了。

腿肚子转筋，是“咔”的一下，腿肚子朝前了；肚子转筋，就是“咔”的一下，肠子肚儿子朝前了，彻底拧了一个。

“我的妈呀！”田叔惨叫一声，跌倒在黄土里，痛得缩成了一团。

那东西已经跑出好几丈远，听到后面有动静，追自己的人跌倒了。它竟然站住了，而且一步一步的向田叔走来……

它的脸像猴子一样布满了皱纹，它头顶的秃斑就像一个凸陷下去的碟子，眼晴很小是灰色的，一嘴的黄尖齿，它的爪子上有长长的弯曲的钩子……

它一步一步地向三叔走来……

待续

北运河里的水怪

那东西一步一步地向田叔走来……

田叔吓得紧闭双眼，浑身抖做一团，失去了反抗能力，他不知道下一秒发生什么。

相传狼、豹一类的野兽抓住猎物之后，是直接掏肛门的，先吃猎物的内脏。这东西会不会……

田叔肛门一紧，肚子里东西就夺门而出。

那东西绕着田叔走了几圈，还把长长爪子伸到鼻子附近，它身上有一种腐臭的气味，就像冲上岸边的死鱼的味道。

那东西嘴里还念念有词：还活着，还活着，可怎么这么难闻，这么难闻……

那东西竟然会说人话！

这之后的事情田叔就记不清了，他吓晕过去了……

等他醒过来己是傍晚时分，不争气的肚子“咕咕咕”的叫声提醒他――自己还活着，一肚子的棉花套子己经被吓了出来。

晚霞己铺满了西面的天空，斑澜得像一匹织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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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运河里的水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