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渝欢清清楚楚地记得,十七年前离别那日,少年一袭白衣,踏着阳光的碎影,消失在石盘路尽头,走进影影绰绰的海棠花丛中。当年春陵一中荷塘周围的海棠是白色的,和此时窗前不太一样。
窗外海棠林中小径间伫立的人一袭白衣,背影同当年的白衣少年如出一辙。温渝欢看了一会儿,转过身在屋子里找到一张椅子坐下,头脑中一个声音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温渝欢,你不是等这一天很久很久了吗?为什么不去把王家萱叫回来问她要那位患者的病例?为什么不去林子里的疗养院看一看?你在害怕什么?害怕那个人不是他?还是在害怕他不记得你?这年头能够平安活下来的人又能有多少呢?你的职责不是找到治疗的药方吗?害怕自己做不到吗?假如这世界已然无法拯救,假如这是你们重逢的最后机会,你要怎样?带着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迎来人类灭绝吗?
“闭嘴!”温渝欢咬着牙愤愤地说,打断了不受控制的思维,“我真是受够了灾难化思考,假如什么事都如此瞻前顾后,那么就什么事也做不成。”
她换上一条白色连衣裙,拎起公文夹,深吸一口气朝林子里走去。
“江翊言。”温渝欢缓缓走到白衣男子身后,微微抬头望着他的背影轻声说。
江翊言闻声转过身,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眼神在她身上快速地上下扫射了一遍,犹豫着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啊?”
温渝欢心里警铃大作,忍不住无声地骂了一万句脏话。眼前的画面与十七年前渐渐重叠,他举手投足间还是当年那种味道,只是面容多了些沧桑。大家都是三十五岁的人了,她想,假如现在让她当场把脸上的妆容洗掉,也未必不显得异常憔悴。
十七年前,她茫然地看着他:“我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你哎。”
十七年后,他睁大眼睛:“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啊?”
江翊言,这就是你报答我的方式吗?这就是我们的重逢吗?染了不治之症,还要跑出来看风景,温渝欢想用公文包狠狠地砸过去,再把他扔回疗养院的床上;想一遍一遍诘问他,直到他想起当年春陵茶肆那些快乐时光为止……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弗洛拉综合征制药组组长。”
“你好像没回答我的问题哎,我是问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没有问你是谁。”
温渝欢的嘴角僵硬地拉扯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心中暗想,我是在很努力的控制自己啊,你能不能不要一开口就说出这样特点鲜明的话啊!这样我很有可能当场失控你明白吗?她快速收起腹诽,悄悄呼出一口气,掩饰着声音里轻轻带出的哽咽说道:“我是你的主治医生知道你的名字不是很正常嘛,病例里都会写的。”
江翊言转了一圈眼球,带着玩世不恭似的笑看着她:“自从我被强行带入科研中心,千方百计编瞎话来骗我的人比比皆是,你是最不高明的一个。我从没对你们这儿的人讲过真名,想不到吧?”他踱了几步,继续说道:“我知道了,你根本就没打算骗我对不对?你是谁啊?看着有点熟悉的样子。我们见过吗?”
温渝欢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这个男人眼睛里分分明明写满了真诚的人畜无害的疑问,如果不是面容中的沧桑感,她会觉得自己已经走入梦里,回到了故乡。
故乡从来都不是指地理意义上地图中的一块区域,而是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味道。兜兜转转那些年,她绕了一整圈,又重新被禁锢在地图上圈起的名为春陵城的土地上,可故乡却已成为了回不去的远方。
张主任居然真的信了这个家伙的鬼话,把他胡扯的假名字写进了病历本,这是她无法设想的事情。在生物科研所这些年,她深知张主任其人精明至极的头脑和利益至上的精神,她能做的只有尽力保住制药组工作,至于科研中心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究竟有怎样的阴暗面,她不曾触碰到,然而她日复一日逐渐敏锐的观察力总会在夜深人静时告诉她,这个地方,并非看起来那般风平浪静。江翊言的坦诚性情是真实的,真实到整个生物科研所高层管理部门对他不甚设防,可他一路上看到的、看懂的东西,也许是她暂时还不知晓的。
温渝欢头脑绞成一团乱麻,江翊言几句话把气氛调节得十分活跃,使她也不由得恍惚间被带入了气氛之中。此时气愤地跑掉,从那种悬浮着的欢乐中逃脱出来,绝望的苦涩后知后觉地从心头翻涌出来,触发了正反馈调节,随着循环系统呼吸系统流转,融进每一口呼吸,弥漫在每一个毛孔,将她死死包围。
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在她脸上纵横,再无半点自控可言。只是向前走,不想再回头,去哪里都好,要走得比山林中吹来的风更快,最好是就此逃离这个星球。
江翊言愣愣地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奋力跑过去,一直追到疗养院小屋门口,抓住她提着公文包的半只小臂,把她拉进门中关上门。温渝欢毫无意义地挣了一下,随即认命般转过身看着他。
“你先别走,你既然说是我的主治医生那就跟我回疗养……你……哭什么啊?我……我说错了什么吗?”
全都完了,重逢第一天居然是如此丢脸的画面,温渝欢想,尽管现在他并不记得她。她想开口回答,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低声地抽泣着,嘴角轻轻上下撕扯,表情扭曲成无可救药的弧度。
她绝望地闭上双眼,就势瘫坐在门口的桌子上,泪眼模糊中看到江翊言兵荒马乱的滑稽神情,随后猝不及防地跌入一个带着雨后海棠花瓣味道的怀抱,就像在繁星点点的午夜,从地面坠落到蓝紫色渐变的夜空。
“温渝欢,”耳畔响起低沉的声音,“从你跑开的那一刻起,我就记起你来了。在所有能叫上我名字的人里,只有你会那样跑开。”
温渝欢哽咽着说:“江翊言你胡说,你根本就没失忆对不对?”
江翊言沉默半晌,艰难地开口道:“我想让你别再喜欢我,因为下个月我就要死了。”
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怀中的女孩呼吸漏了一拍,但依旧咬着牙说下去:“我是无症状感染者。”
温渝欢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根据制药组前不久的研究,患者群体中有十万分之一的可能出现无症状感染者,此类患者早期无明显症状,中晚期会快速昏迷死亡,存活期是普通患者的三分之一。
“为什么?”温渝欢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
她缓缓地松开江翊言的双手,失神地坐在床边。良久,她低声问道:“江翊言,你说,我是不是很差劲。”
未等他做出回答,她自顾自地说下去:“从小到大我母亲对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你真的很差劲’‘你就是一事无成’‘你做的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每次说完,她都要我亲自肯定她的说法。你知道吗,你眼里有光,你可以毫无负担地去你想去的地方,可是我不一样。你说我们还会重逢,那天阳光穿过学校的海棠花撒在你身上,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美的风景。直到我母亲病死的那一天,她躺在床上问我是不是一直在盼望这一天。她说,我真的很不行,可我从来都不这样觉得。也许是我错了吧。事到如今毫无进展。我就是很不行吧。”
她的语调平静,带着灰败的色彩,苍白的誓言那般无力。
“江翊言,我从事制药行业以来,从没有人死在我这里,你不能做那个例外。”
江翊言静静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轻声道:“今晚,我们去花园后街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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