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荷香爹死了,秀山变心了,她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
既然老天爷不让她死,那就好好活着。
荷香过日子是把好手,她养猪、养羊、养长毛兔,农闲了,去集市上摆摊卖菜,她省吃俭用,把赚的钱一笔一笔攒起来。她说:“弟弟你放心,只要有姐在家,只要姐能挣钱,就少不了你的媳妇儿。”她说到做到了,她家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她操持着给弟弟翻盖了房子,帮弟弟如愿娶了漂亮的媳妇。
弟媳妇过门后,荷香依然任劳任怨,自己挣的钱都贴补了家用。虽说大姑姐挣钱养家,不给家里添麻烦,对于弟媳妇儿来说减轻了生活负担,但是家里有个三十多岁的老闺女,总显得格格不入。弟媳妇心里不高兴,经常给荷香甩脸子看,荷香装作看不见,照样干农活儿、出摊、收拾家务。
后来,荷香有了小侄子,小侄子长得胖乎乎的,十分可爱,荷香对侄子百般疼爱。她从集市上回来从来不空手,见到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侄子带来,侄子对她十分依赖。弟媳妇儿见荷香真疼孩子,一开始很高兴,只要姑姑在家,儿子从来不黏妈妈。后来,弟媳妇儿听人说荷香把侄子当儿子疼,还不是为了老了有个依靠?看样子荷香想老死在娘家喽!弟媳妇儿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养侄子防老?想得美!凭什么我生的孩子让她防老?把自己剩成老闺女,让家族蒙羞不说,还要抢我的孩子,没门!
于是,从孩子懂事起,弟媳妇儿就不许儿子跟姑姑玩儿,也不许去姑姑房间。
荷香本觉得这辈子自己不可能有孩子了,发自内心的疼爱侄子,她万没想到弟媳妇这样防着她。
荷香娘知道女儿的苦,她劝荷香:“你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嫁了吧,你付出得再多,别人终究靠不住。我还活着,你弟媳妇就这样对待你,你弟弟又是个不顶事的,我哪天死了,你可怎么活下去?”
荷香娘说着又抹眼泪。荷香说:“娘,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放心吧,等你百年之后,家里容得下我,我就在家里过,要是他们容不下我,我就出去混日子,我有手有脚的,饿不死。要是我老了,不能干活了,我就沟里死,沟里埋;路上死,路上埋。人活着都不能成全自己,还想啥死后的事?”
在这期间,秀山有了孩子。
荷香和秀山终成了陌路人。
8
荷香娘死的时候,荷香四十多岁了。
那时她侄子已经长大,弟弟家生活越来越好,家里不需要荷香照顾了。没有了娘,家再也不是荷香的家了,弟媳妇儿给她甩脸子,话里话外嫌弃她,这个家她待不下去了。
清明节前,村里有人说南方正需要人手采茶,老板给采茶女工的工资很高。荷香一听就动心了,这里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了,她决定和村里的女人一起去采茶。
茶采完了,别人都回了村,荷香却再也没回去。反正到哪里都是她一个人,在哪里活着都一样,何必回来遭人厌烦?她开朗又能干,在采茶时候和几个女人成了朋友,采茶结束后,几个人约好一起去杭州打工。辗转多年,她干过饭店洗碗工、做过工厂缝纫工、卖过气球、糖葫芦……她不怕吃苦受累,只要能挣钱的活儿她都干。
从出来采茶开始,这一去就是十多年没回过李庄。
有时闲下来,她一个人躺在狭小黑暗的出租屋里也想李庄,想念那片一望无际的芦苇荡,想念漫天晚霞一样的红荷花,当然,也想秀山年轻时候那张英俊、温情的脸。
多年过去了,她不再恨他。
她爱他已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再也没有力气去恨他。
9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她的体力、精力不像从前一样好了。荷香辗转到杭州一个大酒店里当清洁工,酒店经理王轻语见荷香为人爽快,干活利索,对她诸多关照。
有一天,王轻语问她:“李阿姨,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不知道你方便吧?”
荷香说:“王经理,只要能用上我的,你直说就是。”
原来,王轻语的母亲几年前去世了,现在父亲因病住院,她是独生女,两口子都忙,孩子正在读小学,她没空照顾父亲,王轻语见荷香人好,想让荷香去医院照顾她父亲一段时间。毕竟,护工照顾病人不仔细,她父亲又是个讲究人,她怕父亲受委屈。王轻语说,会按照护工的护理费给荷香开工资。荷香说:“什么工资不工资的,谁家没有点难事?这事包在我身上,一定尽力照顾好你父亲。”
荷香在医院见到王轻语的父亲时,她一怔,这老头有几分像秀山,他国字脸,宽额头,白皮肤,显得干干净净的。
荷香勤快,把老王照顾得很妥帖。她和老王年龄相仿,聊天能聊到一起去,他们很快交成了朋友。
荷香得知老王也是北方人,年轻时候在杭州工作才留在这里,人年纪大了,最易念旧,他在病中念着家乡的饭菜。于是,荷香按照北方的做菜口味给他炖鸡汤、包水饺,炒肉丝……荤素搭配,天天不重样,尤其她做的手擀炸酱面,老王最喜欢吃,他对荷香说:“你做的面真好吃,就是我小时候吃的味道,多年没回老家了,甚想这味道!”老王身体一向很好,小手术后身体恢复得很快。
老王说:“出院后我再也不想回家就冷锅冰灶的了,一点热乎气都没有,你把酒店的工作辞了,到我家帮忙行吗?”
荷香纠结了一会儿,心想随着年龄越来越大,在外面干不动了,给人家当个保姆不错,但她一辈子忙惯了,现在就让她闲下来,她觉得有些早,自己不适应。
荷香说:“我还是在酒店继续干活儿,你需要我的话,在空闲时我给你做做饭,收拾收拾卫生啥的,这样兼顾着挺好。我一辈子没闲着过,让我过清闲日子倒不适应了。”
荷香的决定让老王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
一段时间的相处,在老王眼里,荷香勤劳、善良、独立,是个热心肠,她活得坦坦荡荡,为人大气。一开始照顾他是给王轻语帮忙,再后来她就在照顾朋友。只要荷香在身边,老王觉得生活都是热气腾腾的。老伴儿去世后,女儿劝他再找个人一起生活,但他怕麻烦。可如今,老王觉得自己过日子是冷清了些。
老王也问过荷香家庭情况,他见荷香似乎不想提起家人,没好意思多问,就把话叉过去了。
荷香继续在酒店打工,凑空去老王家做做家务。老王给荷香钱,荷香说什么也不要,她说反正自己休班时候也没地方去,来这里就像来朋友家一样,在朋友家随手干点活儿,要啥钱?再说她一个人也花不了多少钱。老王没再坚持,可他留心着荷香的喜好,见荷香喜欢吃的点心、水果,提前买回来为她留着。
渐渐地,他盼望着荷香来,荷香也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不再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她有了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不知不觉中,他们之间有了挂念,有了温暖。
10
马上过年了,老王笑着对荷香说:“你到我这里来过年吧,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光棍一条,一个人冷冷清清的,不如我们两个老光棍一起过年,还热闹些。”
荷香说:“那怎么行?你女儿要陪你一起过年,我去不方便。”
老王说:“我不能总拽着孩子不放手,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我给他们说了,让他们不要回来陪我了。”
荷香去了老王家,他们一起包水饺,一起做饭。
除夕夜,鞭炮声声入耳,烟花空中绽放。
荷香和老王一起喝了不少酒,她有了些醉意,说:“这十多年我一直在外面飘,最难熬的就是过年。一到过年,我一个人睡在黑乎乎的出租屋里,就觉得自己是孤魂野鬼,我……”荷香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嗨!你看我……这大过年的,我咋掉泪了?我觉得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掉眼泪了,可是今天……在你面前……我却止不住这眼泪……这眼泪……止也止不住……”荷香说不下去了,她泪雨滂沱,好像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个除夕夜喷涌出来。
老王握住荷香的手,默默地听着她的絮叨。
她给老王说了很多话,说了她的青春与爱情;说了她无数次想去死;说了她风雨飘摇半辈子吃的苦;说了她一生未嫁,因为不再相信男人,又不想委屈自己的本心……她说,她最对不起的是爹娘,她让爹娘蒙羞;她说,她打算好了,这些年打工赚的钱她都存上了,等她老了、病了,就把自己送到养老院去,她给养老院的人说好,万一她不能自理,她就绝食而死,她拜托养老院的人把她的骨灰带回老家,撒到微湖里去……
荷香哭着说着,说着哭着,这辈子她没和任何人说过这么多的话,她把一辈子的话在烟花绽放的夜里都说给老王听了。
老王的眼泪一次又一次涌出来,就像深夜的海潮。
老王说:“荷香,如果你不嫌弃,你嫁给我吧,我照顾你的余生。”
荷香没想到老王会这么说,她含着眼泪说:“老王,你是退休干部,又有文化,我这苦命女人咋能配上你!”
“到我们这个年龄才懂得,有权有钱文化都不如有心!你虽吃了很多苦,但你始终为本心活着,多数人因顾虑太多,不敢舍弃,都活得不如你,我敬佩你,也喜欢你!”老王紧紧地握住荷香的手,接着说:“你这辈子没结过婚,要是你能看上我,我给你一个像样的婚礼,你这辈子受的苦太多,让你得到些补偿。”
老王的眼神那么真诚,荷香的心安定了下来。在荷香的心里,老王是自己的亲人。
荷香在年夜饭的醉意中,在泪水里,点了点头:“要是你不嫌弃,我愿意。”
老王说到做到,他们拍了婚纱照,在酒店里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老王家的亲戚都到了,荷香的弟弟家参加了婚礼。
荷香在婚礼上一次又一次地流泪。
她曾跋山涉水,又在泪水里越过万水千山,终抵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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