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秀山媳妇从外面串门回来,见秀山自己正在喝酒,她用鄙夷的口气说:“你知道吧?你老相好和找了个老头子结婚了,哼,总算有人肯要她了!”说着她瞟了眼秀山。
秀山没抬头,端酒杯的手抖了一下,酒洒了一地。
媳妇儿见此,恨恨地说:“我以为她死在外面成孤魂野鬼呢,不成想到老了还那般风流,找个老头子结婚。”。
秀山把酒杯狠狠地墩到桌子上,瞪了她一眼:“你有完没完了,闭上你的臭嘴!”
“老东西,你还不让我说了,心疼了?贱货就是贱货,到老还不检点,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找男人!”秀山媳妇儿的唾沫星子喷出来,落在盘子上。
“滚,滚,你给我滚出去!”秀山指着媳妇儿的脑门,气得满脸通红,媳妇儿要是再多说一句侮辱荷香的话,他就一巴掌扇过去。
“要滚的是你,老不要脸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老相好跟了别人,心里难受了是吧?当初干啥了?你自己窝窝囊囊一辈子,你也搭上了我一辈子!跟你这么多年,你心里从来没有我!”说着秀山媳妇哭了起来。
小孙子见爷爷奶奶吵架,吓得哇哇大哭。
秀山不想和她吵架,“哐”的一声甩门而去。
“你别走!一说她你就躲,你个软皮蛋!”媳妇儿又骂起来,秀山已习惯她的抱怨和吵闹,他只想出去躲清净。
他以为时间会抹去一切,事实上时间并非万能。随着时间的流逝,经历就像柳树上的疤,越长越大,看起来扭曲、丑陋,却已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多年没有荷香的消息了,他以为会慢慢忘记她,但今天听到她结婚的消息,他的心仍像被人揪住,撕扯着疼。
他又愧疚又欣慰。
她终于有了归宿。
2
荷香从十六岁开始,就喜欢上秀山了。
那天傍晚的火烧云烧满了天空,荷香坐在家门口的石墩子上跟婶子学绣花。秀山从县城回来,路过她家门口。婶子见到秀山,逗他:“秀山,在卫校找媳妇儿了没?你这小子长得眉清目秀的,像画上的许仙,还有文化,俊姑娘们怕要顺着门缝挤到你家去,你可得好好挑选,领个白娘子一样的美人来。”
秀山羞得低下头,脸上染上一层红晕。那抹红晕,像温柔的晚霞,在荷香的眼里、心里晕染开来。
荷香初中毕业后就不上学了。她娘说上学有啥用?闺女总要嫁人,不如帮爹娘干活、挣工分。荷香勤快能干,一垄麦子,她总是第一个割完;一起买的猪仔,她喂的最是膘肥体壮。荷香长得越发漂亮,身高蹿到近一米七,细高挑,大眼睛,双眼皮,长期的阳光照晒和劳动,使她身体饱满而又圆润,浑身散发着蓬勃的青春气息。村里人都说,谁家娶了荷香,可是烧高香了。
秀山比荷香大三岁,在荷香在家干农活的时候,他考上了县卫校。那几年,他爹走路都倒背着手,儿子吃上公家饭,一家人脸上有光。秀山的成绩好,在卫校里表现突出,都说县医院留下一个优秀生也是秀山的。
3
李庄靠近微湖。湖边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一到夏天,碧绿的芦苇丛里野鸭成群。湖水浩渺,放眼望去,水天相接,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湖水滋养了河畔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可在秀山心里,没有人能比得上荷香,她的好看是入心入骨的。
从那个七月开始,他就打定了主意,毕业后回老家当乡村医生,娶荷香。
那天,秀山、荷香还有几少男少女同坐一只船去打莲蓬,湖上风大,风吹来,湖水和小船荡漾起来。荷香乌黑油亮的马尾辫被风扯起,发丝撩到坐在她身后的秀山的脸上,他的心砰砰狂跳起来。
从此,秀山迷恋上荷香乌亮的长发。
从此,在芦苇荡里,在微湖水旁,都留下他们的足迹。新月和圆月都见过他们偎依在一起的身影。他迷恋荷香荷花一样清香的少女体香。
他们偷偷地约会,海誓山盟,说好一生只爱一人。
4
秀山毕业后,他自愿放弃去县医院的机会。
那年,国家号召卫校毕业生回乡村的“点”卫生所工作。所谓的“点”就是几个村的联合体,比村大,比乡镇小的单位组织。为帮助老百姓就近就医的问题,在“点”上建立卫生所,卫生所的条件比医院差远了。为此,他爹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个不长进的东西,明明能去县医院,你偏偏回村卫生所,你的脑袋被驴踢了?”任他爹嘟嘟囔囔地骂,秀山就是不吭声。
秀山知道荷香不放心他在县城工作,他想让荷香安心。
在农村,秀山这样吃公家饭的小伙儿,长得又帅气,说媒的踏破门。一开始,秀山说自己还小,介绍再好的姑娘他都不见面。转眼间,秀山二十八岁了,给他介绍对象他还是不见,爹娘急了,天天吵他骂他挖苦他:你要找天仙吗,可惜天仙看不上你!
再后来,秀山和荷香谈恋爱的事在村里炸开了。
秀山和荷香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同族,论辈分,荷香喊秀山叔。无论如何大家都不信他们会谈恋爱,但这事还真的发生了。
秀山爹说除非我死了,我绝对不同意这种不伦关系。
既然恋情公开了,秀山也不怕他爹了,说:“这怎么是不伦?我和荷香仅仅都姓李而已,我们之间不是近亲,没有血缘,我是学医的,我还不知道能不能结婚吗?”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干这等丑事,对得起祖宗乡亲吗?”
秀山爹拿起板凳就向秀山狠狠地砸去,秀山没有躲,板凳落在身上,血流了出来,秀山冷冷地说:“我这辈子非荷香不娶,谁也拦不住!”
秀山爹有名的犟老头,脾气大,要面子。老头被秀山气病了,一开始说是胃胀,吃不下去饭,再后来就一病不起。秀山自觉把爹气病了,很愧疚,想带着他去县医院看病,他爹说什么都不去,说让他死了算了,他活着丢不起这人。就这样怄气了几个月,眼看着爹瘦成一把骨头,走路都打晃了,他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劝秀山:“你真想把你爹气死吗?再这样下去,他真要死了。”
秀山内心矛盾又痛苦,他不能眼看着他爹这样折腾下去,可又不能对不起荷香。
一个雨夜,秀山约荷香见面。两人相对无言,都年龄不小了,再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荷香说:“秀山我们私奔吧,离开李庄,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行,吃糠咽菜我愿意!”
秀山没吭声。
一阵风裹着雨打到荷香身上,她冷得哆嗦了一下。
秀山的沉默就是回答吧。
荷香知道,秀山有工作,有爹娘家人,她不是他的全部。
5
荷香的日子更难过,爹娘骂她不要脸,她一直疼爱的弟弟也不理她,说姐给他丢脸了,难怪他二十多岁了还娶不上媳妇儿,姐姐伤风败俗,谁敢嫁给他?
她成了家里的罪人。
除了去地里干农活,荷香再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再也没有什么人可见。她拼命地干活,田里的草锄了一遍又一边,家里的衣服洗了又洗。只有在她干活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荷香爹死的时候没闭眼,都说她爹让她气死的。发送她爹的时候,她娘死活不让她穿孝,哭着骂荷香:“这是哪辈子积下的冤孽啊,这辈子你来讨债的,你不要脸,把你爹娘的脸都丢尽了!”骂着哭着,要死要活的。荷香一声不吭,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她娘哭完了,也骂累了,荷香对着爹的棺材跪下“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荷香说:“娘,我这辈子不能给您尽孝了,您白养我了,别恨我了!”说完,她转身回屋去,把门拴上了。
她娘又恨又伤心,一开始没在意荷香的话,后来一想不对劲儿,赶紧喊荷香开门,屋里没有动静,她娘又哭喊起来:“来人啊,荷香要死了!”院子里的人听到她娘的喊声,慌忙聚过来,几个男人齐心协力把门踢开。只见荷香挂在房梁上,脸色青紫,双脚蹬空。她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浑身哆嗦。
七手八脚地将荷香放下来,她已经意识有些模糊了。都说赶紧喊秀山来救她,几分钟后,秀山跑来,扑过去,紧紧地抱着荷香说:“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啊!”
秀山不停地喊:“荷香,你醒醒,你醒醒啊……”他绝望地哀求着,哭了起来。
荷香似乎在云中飞着,飘着……她的身体从没这样轻盈过。她又困又累,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会儿,可身体飘在空中,不知道怎样落下来。这时候,她迷迷糊糊地听到秀山喊她,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喊得那么着急。秀山一向稳重,从没见过他这么着急过。她想回应他,但无论怎么使劲都张不开口,说不出话来。她使出全身的劲儿,一睁开眼,见她正躺在秀山的怀里,身边围了一圈人。
她恍惚了一会儿,后来才想起:哦,原来自己差点死了。
从荷香被救下后,她娘再也不明目张胆地骂她了。她娘认命了,说她是前世的冤孽。
之前,荷香在村里抬不起头来,村里人都说她是不伦恋,无论到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在她爹死之前,她就无数次地想就这样死了算了,可经历生死之后,她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
她经历过一次生死,变得无所畏惧了。
6
荷香听说秀山要结婚了,未过门的媳妇儿是相距十里路外棠湖村的,也是大龄姑娘,她对秀山一见钟情。见面没几天,两家就定下结婚的日子了。
荷香跑去秀山家找他,想问他是不是真的。在门口正好碰见秀山娘,她娘见到荷香,骂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还有脸来找秀山,秀山要结婚了,你不要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了!”
“是他自己同意的,还是你们逼他的?”荷香问得咄咄逼人。
“当然是他同意的!不然谁能逼他娶媳妇儿?”秀山娘说。
“我不信!你让秀山出来,亲口给我说我才死心!”荷香嚷着。
“秀山,你出来给我句话,你别做缩头乌龟!”荷香疯了一样,对着堂屋喊。
过了老大一会儿,秀山低着头出来了,说:“是我同意的,我要结婚了,是我对不起你!”
大日头正暴晒着,可荷香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冰冷冷的。
她看着秀山一张一合的嘴,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明明说好了的,你非我不娶。”
她像丢盔弃甲败兵一样,走出家门。
在吹吹打打中秀山揭开了新娘的红盖头,看不出他的悲喜。
秀山结婚后,荷香的心死了。她不再穿鲜艳颜色的衣裳,将头发盘起来,俨然是村里最普通的妇女。和她关系好的姐妹劝她说既然秀山不仁义,你也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虽说年龄稍大些,但一辈子当老闺女,留在娘家总不是个事。荷香不说话,无论谁给她说媒、提亲,她立马翻脸,丝毫不留情面。
时间久了,再没有人给她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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