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轻地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拉上覆盖在她身上的白布。
她的神态安详,唇角的褶皱舒展开了,双眼轻轻地阖着,就像平日里睡着时一样。
我不敢发出声音,我怕惊扰了她的梦。
当白布盖过她的头顶时,我就像浑身抽去了力气,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忍了几天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我抱着胳膊呜咽着、颤抖着。
心痛一阵一阵加剧。
我知道,我即便拥有了全世界,却永远失去了她。
父亲和弟弟过来搀着我,把我扶到了室外。
七月的骄阳热烈,却温暖不了我的心。
三天前的早晨七点,我突然接到养父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没有说话,只有隐隐地抽泣声,我诧异:“爸,怎么了?”
养父苍老的声音几经哽咽:“......丫头,你妈恐怕不行了......”
捏着手机,我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怎么会?前几天我给她打电话不是还好好的吗?”
“肺癌......晚期,刚从省医院转回到市医院......医生说.......没办法了......”养父的声音断断续续。
一星期前,跟养母视频时,她只是咳嗽,脸色苍白了些,我还说记得吃药,等十一结束,就接他们来我这里住一段时间。
回过神来,我迅速安慰养父:“爸,爸,您别着急,我这一两天就回来。”
养父反倒劝慰我:“你也别急,你工作忙,这边还有你弟......兴许......”
我也心存侥幸,兴许养母还有得救?
我的眉心突突地跳,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临近下午时,弟弟打来了电话。
摁下接听键时,那边早已泣不成声:“姐,妈......妈走了......”
犹如晴天一声霹雳,震得我瞬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是说癌症患者只要心情舒畅,也会有奇迹的吗?
我忘了我是医生,我忘了奇迹都是骗人的,可我真的以为奇迹会出现在养母身上。
我跌坐在椅子上,眼眶酸痛,脑袋“嗡嗡嗡”不停地响,手指无措地揪着,紧紧咬着嘴唇。
心里空落落的,可是我一点也哭不出来。
我的胃有些痉挛,一抽一抽地疼,大颗大颗汗珠从额头冒出。
多年的胃病积劳成疾,再加上今天没有胃口,两餐都未进食,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
同科室的小米进来时,吓了一跳:“秦姐,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她给我接了杯开水,递过来:“别再咬了,嘴唇都流血了。”
我摇摇头,抿了口水,半刻才说:“我给你交待下工作,你准备一下......”
晚上回家收拾完行李准备订机票时,胃痛还是把我逼进了医院。
孤零零地躺在医院输液,眼睛空洞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脑海里浮现的全部都是养母的影子。
何慧珍是个善良的女人。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我被她抱回家时还不足月,襁褓里
的我冻得皱成一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只有微弱的哭声证明我还是个活物。
在炉火旁,她抱着我,笨拙地用奶瓶冲奶粉试温,她不知道那时的我能喝多少的量,喂多了我吐,喂少了我肚子饿。
我哭,她着急也跟着哭,后来她才知道婴儿没那么多想法,哭无非就是饿了或者拉了。
彼时的何慧珍只有25岁,面容清秀、脾气温柔,可是结婚三年来却没有生育,医院的门槛都快踏平了,偏方都不知道喝了多少,可她的肚子依然平平。
婆家讥讽、丈夫冷眼,而她把我抱回家后,更是遭到了轻蔑、辱骂,饱受精神折磨的何慧珍最终抱着我选择了离开。
离婚后的何慧珍没有依靠娘家,在镇上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并且在新公司附近租了房子。
她为了能让我上幼儿园,跑了好几趟去求那个胖胖的园长,后来人家被她打动,终于肯收下我。
我成了那个幼儿园小班里最小的孩子,只有两岁四个月。
何慧珍把我送进教室时,转身就哭了。我也哭了。
可她还是狠心地离开了,她没有办法啊,她更清楚她在家陪我就没钱养我。
周围人有同情她的,也有人会热心地给她介绍对象。我就像个小尾巴跟着她相亲,她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告诉别人我的存在。
长相姣好好脾气的何慧珍吸引着男人的目光,可是因为我的存在,别人还是善意地拒绝了她。
她没有气馁,依然爱我,依然对生活充满希望。
那时周末幼儿园放假,我总是跟着她去她的办公室玩,累了,她会抱着我在她怀里睡觉,而她依然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
我五岁时,何慧珍嫁给了一位爱她的男人。当然,大明跟她一样也爱我。
大明每天下班回来会买菜、会做饭,每天早上会送我去幼儿园,就连我的小辫儿也是他给我扎的,虽然笨手笨脚的两个朝天辫很丑,但我依然欣喜不已。
七岁时,何慧珍生了弟弟。原来何慧珍是可以生孩子的,可不知为何当初那家总是说是她的原因才没有孩子的,真可笑,那男人为什么要把问题都推到她的身上?
其实,何慧珍在怀上这个孩子时,犹豫了很久,她害怕我会受委屈,她害怕她对我的爱会不平衡,可是,她又是多么想给大明生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
她还问过我,想不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我当时还特别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我想要个姐姐。
她哭笑不得,说妈妈没那个本事,只能生个比你小的。
看着包被里那个皱成小老头的弟弟,我很是嫌弃。可是更多的是好奇,为什么他吃妈妈的奶这么能吃还吃得这么享受?
我也尝了尝,很淡的味道,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好吃。
可何慧珍却湿了眼角,搂着我不停地掉眼泪。而我不停地安慰她:别哭了,我不会跟弟弟争的。
她却不住地摇头,她大概是觉得我从小吃奶粉长大,从未吃过母乳觉得亏欠我吧。可这又不是她的错。
何慧珍视我为己出,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从未亏待过我。
那时,我享受着一家四口的爱,从未想过自己会与别人有所不同。
直到18岁考上沿海城市一所大学,大一寒假回家过年,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看着眼前这个跟我有着相似眉眼的女人,听着她絮絮叨叨地给我道歉以及那些已经泛黄的往事。
我无动于衷、甚至麻木不仁,我近乎冷酷地把她推出了门,任凭外面天寒地冻。
我看着眼尾通红的何慧珍、看着不知所措的大明、看着懵懂无知的弟弟,我躲进了卧室,我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
我的眼睛里就像落进了一粒沙,磨得很难受。原本平静的生活、原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为什么要被这样一个女人打破?而我,为什么不是何慧珍的女儿?明明她那么爱我?
那段时间,何慧珍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话,生怕我会埋怨她,生怕我会不要她。
而那个女人又来了数次,甚至发动了她的丈夫、亲戚轮番上阵,无非是想要认回我。她还不遗余力地夸我比她的两个儿子争气,那两个混小子只是混了个初中毕业,而我让她的脸上很有光。
我鄙夷地盯着她喋喋不休的红唇,厌恶极了。这种重男轻女的父母生下我之后就毫不犹豫地抛弃,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认回我?就因为我读了著名的医科大学,就因为觉得我有利可图了吗?
我冷嗤,指着门口,厉声道:“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们,既然当初把我抛弃,现在凭什么要让我回去?”
那个女人声音尖利:“我可是你亲妈,你这样会遭报应的!”
我说:“那我感谢你给了我生命,但是你到现在都不懂得生养的意义,”我左右握着何慧珍和大明的手,“我此生只有一对父母,那就是他们,是他们把我辛辛苦苦养大,供我吃穿、为我提供教育,将来我赡养的只有他们,而你们,早在你们把我抛弃时就跟我断了一切关系。”
女人一家被我无情地轰出去了,何慧珍眼里泛着泪花:“丫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毕竟是你亲生的妈。”
我看着眼前青丝中夹杂着白发的女人,心里很不是滋味,为了我,她付出了这么多,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己,如果没有了我,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我把她搂进怀里,哽咽:“何慧珍,你记住,我只有你一个妈,从来都只有你,我不需要别人。”
后来,那个女人又来纠缠,我没给她机会进门。
再后来,不知是不是她良心发现还是社会舆论给了她压力,她再也没有出现,而我们一家四口的生活就如平静的水面丢下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本硕连读之后,我留在了那座海滨城市,进了一家大医院。
我把何慧珍和大明接来生活,可是他们习惯了北方冬天室外飘雪室内地暖融融,夏季炎热但在树下摇着蒲扇纳凉;而南方湿热的气候很不习惯,特别是梅雨季节那连绵的雨没完没了,衣服裤子晾几天还是潮的,特别是一进家门就要开空调,离开空调根本没法生活,而冬天没有暖气,哪哪都冷。
我总想留他们想跟他们在一起,可何慧珍总说,你结婚了我们再来,给你带孩子。
就在她去世的前个星期,我还跟她视频,说想她了,可我还没结婚的打算怎么办?
她却笑着说,担心什么?你这么好还有这么体面的工作还怕找不着对象?放心,等过完十一,我和你爸去你那儿,今年过年我们一家四口在你那儿过年。
可是,何慧珍,你食言了,你明明答应要来的呀!
可是,我这么体面的工作,却连你得了重病都不知道呀。
可是,我这么好,我的眼里却只有患者,连我最亲最爱的人都被我忽视了呀。
何慧珍,你好狠心,你把生命定格在54岁,你悄无声息地从我的世界消失,以后还有很漫长的岁月,你让我们怎么活?
即便,我拥有了好工作,即便我拥有了全世界,可我却失去了最好的你,妈妈,你知道吗?没有了你,我的世界已然变成了一片灰暗。
弟弟说,妈妈从检查到确诊不到一个星期,之前只以为是简单的咳嗽也没有在意,谁知吃了药反而严重了,才去市医院做了检查已是肺癌晚期。
他说,妈妈走时很安详,没有任何的痛苦。
可我想的是,何慧珍真的太善良了,处处都在为别人考虑,她没有像那些患者拖个一年半载,她没有拖累爸爸,没有拖累弟弟,更没有拖累我,她处处都在为我们着想,她把所有的痛苦都留给了自己啊。
何慧珍,你说你最喜欢黎明时的晨光了,那我把你葬在这一片青山,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你的身上,你会感觉到暖暖的。
“何慧珍!我爱你!永远爱你!”
当晨光四射时,我大声地呼喊,群山之间回荡着我的声音,是那么悠长。
妈妈,您听到了吗?
我会把您的爱延续下去,爱大明,爱弟弟,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