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荣发
从确定了搬家的日子以后,不,从在那份动迁协议上签下自己大名,搁下钢笔的那一瞬间,阿张老伯的心绪便难以平复下来。
牵着姐姐的手,跟随着父母从安徽凤阳来到上海的时候,张老伯,哦不,那时叫阿张,还是个穿着开裆裤的稚童,脑壳后面还拖着一根小辫子呢!一晃眼,阿张就在这条老街上住了五六十年了,那个凤阳的老家,在他记忆中早已没了什么印象,而这里的一切,都让他熟悉得好像身上的每寸肌肤、每条经脉。
记得刚落脚在这条老街时,这里还是个棚户区。父母一边在一个同乡人开的杂货铺里帮工,一边东拼西凑地搭建了两间茅草房,一家四口,从此告别了风餐露宿的流离生活。
那时的阿张并不知晓,这两间房在父母心目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直至姐姐出嫁。姐姐那天临出门时,母亲拉着她的手含泪说:“招娣啊,我们给你的嫁妆是少了些,不过,这也实在是迫不得已啊!你弟弟将来也要娶亲成家,到那时,我和你爸想把家里的两间房重新翻建一下,这些钱得一点点攒着啊!”姐姐哽咽着说:“妈,你放心吧,我们就姐弟两人,为了弟弟,你们怎么做,我都愿意!”
还好,阿张后来考上技校,毕业没几年就找上了对象,父母不用再分心,只管瞅定了日子翻新房。虽然积蓄的钱还不够,但办法总是有的。买不起所有的砖头,阿张和父母,还有抽空过来的姐姐姐夫,一起用水泥和煤渣做成一块块尺把见方的“合成砖”;凑不齐所有的木料,就到一些废旧料场去添置。终于,从开春到初秋,两间带阁楼的砖瓦房原地而起,靠右面的一间阁楼上还开了一扇“老虎窗”。阿张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脸上满是自豪:“儿子,这间阁楼就是你的新房了!”迎亲那天,母亲和姐姐在老虎窗上贴上两幅大红剪纸。当天深夜,众人散去,阿张和新婚的妻子并肩站在窗口,望着夜空,周边是斑斑驳驳的灯光,一轮明月挂在远处的几栋高楼顶上,他们的内心充满了感激和幸福。
两年后,阿张的儿子出生了;再后来,儿子渐渐长大,父母慢慢老去,日子就像一条小河,潺潺流去,波澜不惊。但阿张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痛苦有时,甘甜有时,这一切在阿张看来,都是一种赐予。
很长一段时间,家里还没有用上煤气,大热天,一家人都用一只木盆洗澡。阿张常常会提着几只热水瓶,到老街上的那个“老虎灶”泡水,供家人一个个轮着洗澡。那时儿子还小,坐在澡盆里,手脚齐舞,“咯咯”地笑个不停,把大人们的烦恼一扫而光。
那年春节,恰逢阿张父母的金婚纪念日。大年初一,姐姐一家三口大清早就赶到老屋,大家一起张罗,有的给老人穿上新衣,陪老人一起看电视,有的忙里忙外地添置物品,擦桌子洗碗碟,汏汏烧烧,自来水哗哗地流,砧墩板啪啪地响,煤气灶嘶嘶地烧,编织起一曲锅盆碗勺交响曲。夜幕尚未降临,电灯早早亮起,一家人围在桌子旁,好不热闹啊!忘了是谁说了声:“这地方小了一点,要不更舒畅!”两个老寿星却马上回驳道:“小一点好啊,小一点更热络!”
如果日子永远这样过去,岁月该有多么静好。但是,生老病死,总是人间沧桑中绕不过的坎。又过了十来年,阿张的父亲突发脑梗,遽然去世,不到半年,他的母亲也一病不起。老母亲临走这天的黄昏,忽然对阿张说:“儿啊,我想喝点粥。”阿张赶紧让老婆做了,随后亲自坐在床头,一口一口地喂着。母亲喝了几口便停下,拉着阿张的手。“儿啊,你得守住这份家业啊!等我家孙子长大了,你也得想办法把房子重新翻一下哦!”阿张说:“妈,你放心,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做的!”
父母的离世,让阿张伤心了很长一段时间,怎样完成母亲的遗愿,成了挂在他心头的一件卸不去的大事。
谁知,就在儿子也出落成一个大小伙子,变成老伯的阿张和老婆正为翻修房子发愁时,忽然传来了风声。那一天,儿子下班后兴冲冲地告诉他:“爸,我们这里马上要拆迁了,我们再也不用为房子的事情操心啦!”
阿张老伯最初还不相信,可是,所谓时过境迁,这一回的拆迁却是干脆利落。从召开动员大会到签订协议,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工夫,所有繁琐的事项居然全部搞定!邻居们奔走相告:“我们也可以住上高楼,乘着电梯上下楼了!”
阿张老伯自然也高兴啊,出人意料的喜讯一开始甚至让他返老还童般手舞足蹈,但是,当所有的去向都尘埃落定后,他又变得少言寡语起来,有时候在屋里摸索着,大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一天,儿子看到阿张老伯坐在床头,摆弄着一把前几年换下的旧锁,便问:“爸,这把锁你还没丢?”阿张老伯头也没抬,说:“为啥要丢,它又没坏,也不占地方,碍你什么事了?”儿子赶紧赔着笑脸说:“对,对,你舍不得,就留着吧!”
又一个春节过去了,搬迁的日子终于来了。这一天,搬场车一早就停在老街上,居委干部和街坊邻居纷纷来到现场送别,阿张老伯的姐姐一家三口也帮着一块拾掇,阿张老伯却径自楼上楼下看了好几遍,直到把那扇老虎天窗关上,把几张旧凳子翻到桌子上,把那把旧扫帚连同旧畚箕一起靠在墙角落,最后才走出大门,转过身子,把大门关上——就在这一刻,众人忽然诧异地看到,阿张老伯居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锁,把它仔仔细细地挂在门搭扣上,“嗒”地锁上。
阿张老伯的儿子见状,飞步上前,刚想开口,却见阿张老伯已经转过身来,对着儿子一挥手,一声长腔:“走吧,我们走啰,走啰!”
周围一片寂静,阿张老伯的儿子也紧紧咬着嘴唇。他看到父亲的眼眶红润着,只怕再说一句话,他的父亲就会掉下泪来,砸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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