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是韩家长女,其婚姻是我外公包办的。父亲是外公的学生,是当地远近闻名的深竹园的长房长孙,我娭毑年轻守寡,老实本分且有些懦弱。
母亲说父亲当年去外公家提亲的时候,她从门缝偷瞧了父亲,觉得父亲个头好高,很帅的。“可没想到几年后成亲时,我又长高了,你爹却没长了。”每次说到这些,母亲脸上仍泛起少女般的羞涩。
成亲时,母亲坐了几十里路的大花轿,晕得要命。父亲是深竹园的大哥,堂弟堂妹、姑表弟妹有十几个,全都喜欢追着这个新大嫂玩,有个最小的弟弟甚至天天闹着要跟新娘子睡,弄得母亲啼笑皆非。
结婚几年是她最美最快乐的年华,堂弟妹们每每放学回家教她新歌,母亲记性好极了,记了一肚子的歌,还记住了家中每个成员的生日。几十年后,父亲的满叔__国民党的飞行摄影师,从台湾回乡,母亲仍不忘给他过生日,令其感动良久 。还说当年深竹园的长辈们没看走眼,“韩先生家的闺女不只知书达理,也和韩先生一样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总能把大家都装在心里。”
母亲的善良已成为她生活里的一种习惯,既愉悦自己也给身边的人带来快乐与感动。
父亲是农学院毕业学植保的,家中种了桃树、李树、桔树、柚子树、金桔树、枇杷树、梨子树、板栗树、柿子树、石榴树、葡萄等多种果树,几乎一年四季都有水果吃,可每每收获的时候,母亲便列下清单要给队上的家家户户都要送上一些,让大家都尝尝鲜。
母亲自带温柔善良的光环,温暖着身边的每个人,让身边的人心情轻松,让大家享受到做人的乐趣。
二
父亲1953年大学毕业后服从国家分配去了河南,此去便是十年,真可谓:十年生死两茫茫。
母亲和娭毑带着年幼的大姐大哥被分配住在深竹园最东头的一处房屋。世事变迁,短短几年,深竹园已物是人非。
1954年,湖南更是遭遇特大洪水,整个村庄,房屋几乎全部垮塌,我家自然未能幸免。当时姐姐四岁,哥哥两岁,娭毑患有肺结核,家中根本没有帮手,也找不到帮手。面对一片废墟,全靠母亲一肩一肩的挑,一车一车(农村的一种推车)运,将整幢旧屋废墟清理干净。
等邻居家腾出多余的人手,才帮着母亲一起挖地基,搭建了一栋全木质结构的房子。母亲说那时想得单纯:“万一再发洪水,干脆全部冲走,至少不用那么艰难的清理废物。”母亲感慨,“世上最累的事情,就是在废墟上建房子了。我这辈子是再也不愿意建房子了。”
建好房子,1米6的母亲瘦得只剩下了70多斤,困难压不倒她,她用女性特有的坚韧,默默地撑起这个家,以她的坚强,给了家人依靠,母亲在哪,家便在哪。
三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实行分田到户,到处呈现出一片勃勃生机。
头脑活跃,心胸开阔的母亲又盘算开了建房子的事,那时预制板每块七元多,红窑砖,每块两分七厘钱,还包送到家。分田到户后,农村劳动力极大的剩余,建房也不缺帮手了。
说干就干,母亲向他在武汉任教授的哥哥求援:“哥,我买了材料,想重建房子,你帮我设计个图纸。”
“嘿,我做了一辈子的设计,从来都是我先设计图纸,别人根据我的设计买材料,你倒好!先买好材料,再让我设计。”
“呵,您是设计那么大水电站的人,我这样一个小农舍,难不倒你的!”
1980年,浏阳县第一幢两层的洋楼建成了,县政府来了一拔又一拔的人到我家参观。
母亲成了义务讲解员:“我家新建的两层楼,只花了3000元钱,比原来旧房子的占地面积还要小,与邻居之间空出了一条可以行汽车的路,使用面积还增加了一倍;最精妙的是楼梯间,全部利用到了,高的部分,用做粮仓,低的部分,用来装煤……”母亲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的,跟来访者讲解,全身都洋溢着幸福。
私下里,母亲还说,我们现在的房子可比当年深竹园的房子好多了,当年深竹园的房子就是大、房间多,可是一点都不实用,现在我们一家住在一起,好温馨。
九零年邻居伯娘家建房时却顶着她家宅基地最边缘建,将我家让出来本可以行车的路给限制了,感觉颇为不爽。
母亲却看得开,还随口念道:“让出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母亲说:“心大者,事就小了,心小者,事就大了。”母亲以其宽阔的胸怀洞察万物,以她个人的素养,点点滴滴的浇灌儿女。
四
母亲非常重视儿女的学习,她时常叮咛我们,人就是要不断地学习才会进步,才会有开阔的眼界。
上学时,我每天早早被叫起床坐在门口大声的朗读,母亲则一边做家务一边跟着我们一起饶有兴趣地轻声吟颂《木兰辞》、《岳阳楼记》、《桃花源记》、《出师表》、《琵琶行》……母亲说一个家中就是要有读书声才显得有生气。
九十一岁的母亲已是白发苍苍,垂垂老矣,儿女、孙辈只是节假日才团聚到她的身边。她已迷糊认不清女儿与孙女,孙女与曾孙女,她甚至已经失语,唯有看见曾孙子们呀呀学语,念贴在墙上的唐诗,她才一边微笑一边颤颤巍巍地竖着大拇指点赞。
从民国十五年五月廿三日长沙特大洪水时出生,便从窗户乘船出行,到2018年元月15日,九十二岁的母亲,终于灯油燃尽,关闭了与这个世界所有的链接。
回想往事,曾以青春期最强烈的反叛忤逆母亲,拒绝母亲的管束,也曾放肆嫌母亲叨叨,却也曾因母亲糊涂不认识自己而伤心不矣,然而,现在想起,全是母亲种种、种种的好……
但是,但是,母亲,我的母亲节,再无母亲!
母亲永远的走了,带走了我俩所有的岁月,我,再也没有了母亲的牵挂。
我仍然习惯将回深竹园视同回家,那里,有母亲为我们营造的家风,她浸润于我们的血液,触入我们的骨髓,真正感受到人亲骨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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