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啊，赛过只猢狲，一刻也勿肯歇咯！到夜停下来了么又要敲着腰喊‘酸煞酸煞！’＂
      ＂还不是被你拖煞的么？自家的地种满了勿算数，还要去河滩边上开荒地！＂
      ＂嘿，你不要跟去好了呀。＂
      ＂我不跟去，万一你一个人在地里出点啥事体怎么办？＂
      ＂哟唷，籽啊苗啊秧啊不都是你买回来的呀？买回来，不垦地，怎么种啊？种哪里去啊？＂
      ⋯⋯
      回爹娘家，刚刚坐定，爹娘就向我陈述＂诉状＂，其实这是他俩的保留剧目，几乎每见必演。但我始终无法给爹还是娘＂定罪＂，他俩到底是谁拖煞谁，这个问题就像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让人讲不清。我只能中庸：
      ＂你们两个人么半斤八两，就不要你怪我我怪你的跟我说相声了。＂
      于是两人咧嘴笑得像一对童男童女。
      无数次劝诫他们：曾孙都有的人了，该享享福了，没有必要再一天到晚种这样种那样，高兴么种点自家吃吃，权当锻炼身体。
      ＂那怎么行，种一点点是种，种两点点也是种！＂
      ＂不种吃啥？买来吃都要花铜钿的，况且哪有自己种的鲜鲜绿绿？＂
      ＂不做生活，荡来荡去有啥咯劲？＂
      ＂能动么，总归要做的，要是再年轻十岁，我还想干一番事业呢！＂
      每当这时候，爹娘一唱一和，调子出奇一致。
      看着爹手背上胳膊上的瘀青，看着娘日渐佝偻的背，心疼，但无可奈何！
      我曾突发奇想，政府能不能没收他们的地！让他们做不成＂地主＂！没有了地，那就不可能再日日盘算着种三种四了。 不过，没收了他们的地，他们必然会去向懒于伺弄营生的人家要地，或者挖空心思地去开辟荒地。
      于是又生发另一奇想，政府能否出台一个政策：75岁以上的老人至多只能种一分地，对，一分地， 66.67个平方，只能种点自家日常吃吃的，否则，就算违法，最好判子女不孝之罪。爹娘是老实人，从不违规犯法；爹娘爱护子女，怎么舍得让子女顶罪?
      奇想果真实现，那么爹娘就没有必要忙里忙外不停不歇了，去一趟女儿家用不着＂屁股还没坐热＂就急吼吼要回家撒种啦匀苗啦除草啦浇水啦打药水啦啥啥啥的，爹的手脚就不会今天伤了这明天伤了那，娘的背就不会那么驼坐骨神经也不会日常发作。
      但这样的奇想终究不可能发生！或者说我没有能力使其实现！除了常回家看看，我别无他法！其实回家也真就是＂看看＂而已。
      娘要去地里给我掰玉米。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娘说：＂天太热，你撑把伞。＂于是她给我找出一顶凉帽一把大阳伞。到了玉米地里，娘又说：＂不要进来，衣裳要弄邋遢的，你就站外面看看吧。＂我便像个三四岁的乖孩子，看着娘一垅一垅地掰过去。
      掰了满满一篮玉米，我对娘说：＂我们俩抬吧？＂
      ＂分点放兜里我来挑！＂83岁的爹的口气像四十几年前一样豪壮一样坚定。
      然后我在后面看着爹挑着玉米往前走，他的肩胛骨微突，两条小腿上的静脉曲张得像拙政园里的树的虬根一样，步履不再像从前那么坚实稳扎。
      饭后，爹拿出刀和砧板说：＂我切掉点杆子叶子，等歇点你回去上楼梯拎起来轻一点。＂
      ＂我来弄吧。＂我说。
      ＂不用不用，这把刀你用不惯。＂
      我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爹一个一个地切，小心翼翼把玉米苞叶摘剩二三层。
      爹说：＂你回去煮的时候再剥掉一二层，剩一层蒸出来最香了。＂
      隔壁巧珍嫂走过来笑对我说：＂你给他们买个浇水机器么好好他们又害害他们。现在他们浇水省力了，起劲啊，这么热的天，天天捏着个笼头浇水。没有这个机器，浇水烦难么，他们没有办法么，只好歇作！＂
      ＂啥人讲，没有浇水机么挑水啊，种下去怎么能不浇水啊！好比得生了孩子怎么能不想办法养大伊啊！＂
      爹梗着脖子说，仿佛不是83岁而是38岁。唉，要是爹真只有38岁多好！我无需担心他干活太累，无需担心他会在干活的过程中意外受伤。当然，爹38岁时我对爹娘的辛劳无知无觉，更不懂得去思考他们日夜忙碌为了谁。
      实际上爹48岁时，对这些问题我仍懵懂无知。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全家人坐在院子里摇扇乘凉，爹说：
      ＂ 明年我们造了楼房，坐在阳台上乘风凉肯定蛮适意。＂接着又问，＂给你们造楼房你们要不要?＂
      ＂不要！＂我答得快而干脆。书包翻身的我难道以后还要住到乡下来么？肯定不会！那我要爹造在乡下的房子干啥?无脑的我这么想。
      ＂老二，你呢?＂爹的音量盖过了收音机里王文娟唱＂黛玉焚稿＂的声音。
      ＂我也不要！＂弟弟那时正喜欢上一个女孩，迷恋得愿意做上门女婿。
      ＂老三呢?＂火星仿佛从爹的眼睛里溅出来。
      ＂阿姐和哥哥不要，我也不⋯⋯＂妹妹还没讲完，爹一脚踢开了一旁的凳子⋯⋯
      爹的一场火，竟发了大半夜。
      可是这一场火并没有烧醒我对某些事情的认知。
      前些年，娘打电话问我：
      ＂要不要给你烘点薰豆?＂
      ＂不要不要，烦煞起来。＂
      ＂有啥烦？不烦！烘点你们吃白相。＂
      ＂不要了，又要剥又要烘，弄个大半天，我们吃煞有限。＂我坚持。
      ＂我毛豆都采好了……＂
      ＂不要就不要！随便伊随便伊！＂我听到了电话那头爹冒烟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就在那一瞬间，我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开悟了：父母一辈子的辛苦都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父母再怎么辛苦也是心甘情愿的！子女心怀欢喜地接受父母的劳作所得，那是对他们最大的表彰！让父母有成就感是孝顺的一种方式！成就感是人生快乐的来源之一。
      唯愿老天保佑所有像我爹娘一样辛勤慈爱的父母健康平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