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三二：走两步试试

《传习录》一三二：走两步试试

来书云：“所喻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即《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之功，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之道。然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见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岐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尽。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这一封，仍然是王阳明与顾东桥之间的书信。

你来信说：“先生所晓喻的知行并进，不宜分别前后的道理，也就是《中庸》讲的‘尊德行而道问学’功夫——既尊重遵循与生俱来的善性，又不断通过学习存养、发展这一善性的功夫。这两种功夫交相存养、互为促进，符合内外本末一以贯之的规律。然而修行精进的功夫在顺序上不可能没有先后差别，就像知道是食物才肯吃，知道是汤水才肯喝，知道是衣服才会穿，知道是路才会行走。不会有尚未见到具体事物就先行其事的。当然两者也只是毫厘倏忽之间的先后差别，不会是明显的等今天知道了这件事的道理明天才去行事。”

你既然已经说“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了，就应该知道知行并进的说法没有什么好怀疑的。又说“功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这不是自相矛盾的说法吗？“知食乃食”等说法，尤其明白浅显。只是你被近世学者的说法所蒙蔽，自己不能察觉罢了。人一定是先有想吃东西的心然后知道去吃，想吃东西的心就是意，也是行的开始。食物味道对自己而言的好坏一定要到入了自己的口才能知道，难道还没有入自己口之前就会预先知道美恶吗？一定是先有想要走一走的心然后知道去行路，想要走一走的心就是意，也就是行的开始。一路上对自己而言是顺利平安还是险象环生，也须等亲自去走过之后才能知道，难道还没有亲自走过就预先知道所行之路对自己而言的险夷吗？“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类推，也没什么好怀疑的。如果像你所表达的那样，就是你所谓的“不见是物而先有事”了。你又讲“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只是因为你洞察得还不够精当罢了。然而即便如你所说，知与行合而并进，也是断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的。

王阳明的学说，有两个前提。一是《大学》提出的学者为学的志向，也就是学者一定要先立定“学为圣贤”的大志向，没有这个大志向在，什么学问都是空谈。二是宋明以来，在弘扬发展圣学方面“重虚文轻实行”的弊端，要克服这一弊端，必须强调“实行”，正是在这个前提下，王阳明才提出了“知行合一”——因为没有真行，便无所谓真知。

顾东桥之所以会写信袒露自己在“知行合一”方面的犹疑，根本原因就是没能切实进入王阳明学说的两大前提。一方面没有真正将“学为圣贤”作为自己求学问的目的，另一方面没有意识到所处时代的“虚文”之害，没有形成以“实行”矫正“虚文”弊病的时代自觉。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为先儒们通过穿求文义向文本、向外在求知的做法辩白，认定人如没有一个求“知”的过程，是不会有恰到好处的“行”的。正因如此，才有了“知行”未必并进的怀疑。

客观来讲，如果为学没有个目的，没有“学为圣贤”的紧迫，单纯为了“清谈”，是怎么谈都不为过的。就像听音乐如果只是为了听听，不求身心上的修养，那“郑声”又有什么不可以听的。对于抱持这一观念的人而言，孔子讲的“放郑声”，便完全是没有道理的。

问题是读书求学问，只是为了清谈吗？如果是为了“学为圣贤”，原本从清谈角度看过去是合理的存在，自然也就变得没道理了。

顾东桥讲“知食乃食，知汤乃饮”时，哪里是在特定意义上形容一个人，哪里是在讨论一个立志通过做学问成圣贤的人的行为？动物禽兽何尝不是“知食乃食，知汤乃饮”的。王阳明谈“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和“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路岐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时，都是在一个区别于一般动物禽兽的人的意义上谈的，或者说都是在突出和强调人之为人独特性的意义上讲的。

只要在人之为人的意义上，只要在“学为圣贤”的方向上，无论你怎样笃定地信从“知行分说”论，一旦真正下地走上两步，你一定会发现自己无法正常走路了，一定会觉察到自己居然被这种“知行分说”论给忽悠瘸了。

不实际走上两步，谁也无法分辨“大道”与“清谈”。说起来头头是道的，实际走上两步，自然就露出了马脚。

不信，你走两步试试！